舒曼:交織矛盾的浪漫詩人

1840 年 9 月 13 日,舒曼送了克拉拉一份禮物。在這禮物的開頭,舒曼寫道:「我親愛的、年輕的妻子,首先,讓我在這妳當上妻子的第一天,也是妳 22 年人生的第一天,溫柔地親吻你。」

這將會是一本兩人共同擁有的日記,紀錄這段婚姻開頭幾年的大小事。「這本由我開始書寫的小書,有着非常親密的意義。它將會紀錄家中和我們的婚姻中感動我們的所有事。它將會記下我們的願望和祈盼。它將會是互相祈求的小書,尤其是我們發覺言語已不足以表達之時。它將會是當我們誤會時的中介和諒解。簡而言之,它會是我們的好友、摯友,是我們信賴和開啟心扉的對象。」


舒曼 (Robert Schumann) 是一個怎樣浪漫的人?或許在他的文字中,我們感受到一二。1828 年 8 月,18 歲的舒曼開始跟隨維克 (Friedrich Wieck) 學習鋼琴,並住在他的家中,亦因而認識了老師九歲的女兒克拉拉 (Clara Wieck)。雖然,克拉拉不是一個有着廣闊學識的女孩,她在父親的教導下,卻出奇地彈得一手好琴。她形容過父親是位暴君,控制着她大至演出、小至起居的所有事,但克拉拉卻「每天感激他,感激他給我的新鮮感,起碼這藝術上的新鮮感一直伴我到老年。」

舒曼與克拉拉識於微時,兩人以音樂交流,由情侶到夫婦,音樂都在生活中不可或缺。

1835 年的春天,舒曼開始和克拉拉互生情愫,兩人互換情書。不但如此,兩人在音樂上也連結在一起。舒曼的第一鋼琴奏鳴曲,不單題獻予克拉拉。克拉拉的鋼琴作品《幻想場景:鬼神的芭蕾》(Scène fantastique: Ballet de revenants) 中一踏一跳的主題動機 (motif),走進了舒曼的奏鳴曲中的第一樂章。而舒曼奏鳴曲中的方丹戈舞 (fandango),則給影響了整個《幻想場景》中段。

舒曼的創作,一直也離不開克拉拉。在 1837 年的《幻想小品》(Fantasiestücke) 裏,舒曼幻想着克拉拉與歌唱老師班克 (Carl Banck) 調着情,並以這作品來調侃克拉拉。這位老師,是克拉拉的父親找來給女兒認識,希望女兒把舒曼忘掉。結果,父親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下半年時,舒曼和克拉拉和解並熱切地互相追求起來。這開始了兩年熱烈的交往,兩年間的書信多達 275 份,他們也在這時互換了終身的期許。這一年,也是舒曼創作《大衛同盟舞曲》(Davidsbündlertänze),把克拉拉作品的一句旋律引用到舞曲中,並將這主題附註為「C. W.」。

父親經常為舒曼製造麻煩,最重要的原因是父親不想克拉拉與舒曼為伴。他要求舒曼有一定的月薪;他在音樂圈中散佈他不滿舒曼酗酒的事;他威脅與克拉拉脫離關係。我們會想,父親把克拉拉視作搖錢樹,掌握着她巡迴演出,把她視成為生財的工具。但我們不得不考慮,舒曼當時是一位在法律學院翹課、情緒大起大落而且經常喝酒的年輕人。

結果,父親不肯讓步,令舒曼狀告至萊比錫法院,希望法院介入婚事。他小心翼翼地辯論和遵守司法程序,經歷一年多的訴訟,舒曼終於在法院中戰勝了克拉拉父親。他們的婚禮,在萊比錫市郊寧靜的舍納菲爾德教堂 (Schönefelder Kirche) 舉行,時年 1840 年。克拉拉寫道:「這是我最難忘的一天 ...... 我最懇切的祈禱就是上天賜予我的舒曼無盡歲月:啊!當我想到我可能失去他,我的思緒就完全地亂了!願上天阻止這悲劇臨到我身,因為我不能承受。」


討論音樂中的浪漫主義 (Romanticism) ,不能夠不提及舒曼,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音樂有着極強的個人性。雖然,浪漫主義這個詞語,難以下一個準確的定義,就連《格洛夫音樂家百科全書》也坦言,為浪漫主義下定義有一定的危險性。

但肯定的一點,是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關鍵時刻,音樂與其他藝術開始脫離宮廷和統治階級,藝術創造者急於在這劇烈轉變的環境下,強調個人特色。這種個人特色,由貝多芬時的英雄主義,甚至是具政治色彩的個人宣言,到十九世紀初傾向以神話與幻想故事為題材。藝術着重於個人情感的表達,成為了浪漫主義音樂最容易辨認的特色。

舒曼沉迷於細微的意念,這些意念在藝術歌曲中,呈現出獨特的詩意。在《詩人之歌》(Dichterliebe) 的第一首歌曲,小調的鋼琴與大調的人聲,富有懸念地打開了那迷幻般美麗的五月。

舒曼的音樂充滿着個人印記,不單借音樂寄予兒女私情,還把音樂作為自我辯論的平台。1834 年,舒曼創辦了《新音樂雜誌》(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 ,由他擔任編輯。雜誌中不少作者,都與舒曼有着提高藝術論述水平的熱切追求,甚至打着與主張藝術毫無價值的人作戰的旗號。舒曼稱這班作者為「大衛同盟」(Davidsbundler)。其中最著名的作者,是健談而熱情的佛羅斯坦 (Florestan) 和內歛而愛幻想的猶西比爾斯 (Eusebius)。

這兩個看似性格矛盾的人物,其實都是舒曼本人。

這亦令舒曼成為最歷史上最著名的樂評人之一。他在《新音樂雜誌》在第一期出版時,論述了對雜誌的三個願景:面對歷史,尋找以往藝術之美而成為今日的啟發;面對現在,竭力阻止現在被論述成只有技術增長而毫無藝術性的年代;最後,準備並蘊釀一個新的、具詩意的未來。

這裏最有趣而且新穎的,是第二個願景。在舒曼而言,音樂歷史並不是一個順利發展的過程,而是充滿着矛盾。新與舊的思潮互相衝擊,有時前進,有時後退,技術並不完美。但正因為這些不完美,才得以有着詩般意境。亦正因如此,舒曼對不完整的細節極為着迷,音樂斷續的片段,就像未活完的人生,雖只有完整的一半,但卻足以讓人幻想。


舒曼 1810 年生於厄爾士山脈 (Erzgebirge) 旁的城市茨維考 (Zwickau),13 歲時開始對各種文學作品感到着迷。1828 年,他到了萊比錫大學讀法律,卻對冷冰冰的法律定義沒甚興趣。他對演奏鋼琴熱情,甚至不惜一切令技術進步,因而令他的手指受傷。我們對他受傷的原因,沒有準確的說法,一說是他使用器械令手指更有力,另一說是他以手術割斷手指間的腱。他甚至試過用匪夷所思的方法,嘗試讓手指回復靈活。直到 1832 年 11 月,他放棄了他那右手的中指:「我這根手指,應該不能痊瘉了。」1833 年,他的弟弟和弟婦死於瘧疾,除了令他情緒低落外,更令他終日惶恐。他曾想過自殺,懼怕自己一人入睡,又怕住在高處,急急由五樓搬到一樓。這時,他也因精神狀況而需要求診。

1844 年,亦即是他與克拉拉結婚後的三年,他開始與克拉拉巡迴俄羅斯演出。他們到過的地方,包括聖彼德堡、莫斯科、里加 (Riga) 和現今脫離於俄羅斯大陸的俄羅斯領土哥尼斯堡 (Königsberg)。這次巡迴演出相當成功,令克拉拉成為具國際地位的表演者。但是,舒曼的精神狀況,一直纏繞着他。他情緒的起跌,似乎跟隨着一定周期。這一年,他被形容為「抑鬱、入神而不能溝通」。回到萊比錫後,他又投訴自己在差到極點的健康,情緒低落。

直至到 1853 年,他開始投訴受着「不能忍受的聲音騷擾」。據說,他的腦袋中一直有着一個高音域的 A 音盤旋,但這 A 音慢慢演變成複雜的音樂。1854 年,這騷擾變成痛苦,但他卻能把腦袋的聲音記下,甚至覺得當中有美妙的和聲,是來自天使的聲音。他還把這個來自舒伯特鬼魂的音樂,寫成變奏曲。

不過,這時他的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與很多人以為的情況不一樣,他因着害怕自己會為他最愛的人克拉拉帶來傷害,而自發要到精神病院去,並在 1854 年 2 月 26 日,請了醫生來給他評估精神狀況。醫生建議他在家多留一天,可是翌日,舒曼卻仍在極端的抑鬱當中。在整理變奏曲的手稿後,他一言不發,走到一條在杜塞爾多夫 (Düsseldorf) 橫越萊茵河的橋上,一頭栽進河裏。

結果,克拉拉就在這天起,不再與舒曼會面,舒曼被送入精神病院。其間,他還給舒曼誕下他們倆第八個孩子,取名為 Felix,就是紀念孟德爾遜。他們倆再次見面,會是舒曼死前兩天,亦即是被帶進精神病院後兩年半。


舒曼最後兩年在波恩市郊安德尼希的精神病院渡過,但精神較好時,他會走到這貝多芬出生的城市,憑弔貝多芬的往事和遺跡。

舒曼一生交織着矛盾。他的情緒大起大落,卻能在文字中,特別在法庭上表現出非凡的辯論能力。他的音樂個人而獨特,不跟隨格式要求,但卻醉心於巴赫嚴謹的對位法。這種個人性與獨特,是音樂史中少有的。

這一定程度地與他喜愛文學,特別是戲劇的片段有關。他沉醉於細微的意念,並認為這種詩意,正是啟發未來的重要藝術。

這或許也跟他的愛情有關。他對克拉拉的愛情源於澎湃的熱情,令他對克拉拉一往情深,更要排除萬難,為了與她在一起。不過,他在被送入精神病院後,卻透露 1832 年曾接觸梅毒。現在,學者們還在爭論究竟這梅毒是否最後取了舒曼的性命:第三期的梅毒,有可能演變成細菌攻擊神經系統。但是,我們不知道藏在舒曼心裏的,究竟對愛情與愛人也多少的矛盾感覺。

而更有關的,或許是跟他的精神狀態。在音樂中,不難找到他兩個對立個性佛羅斯坦與猶西比爾斯的對質。而他腦袋中產生的音樂幻覺 (musical hallucinations),更是一生纏繞着他。年輕時,他將這些幻覺,轉化成創作的動機與靈感,但到後來,這些幻覺越來越不受控制。

舒曼在 1856 年逝世於波恩 (Bonn) 市郊的安德尼希 (Endenich)。克拉拉在舒曼逝世以後,還要多活 40 年。這些年間,她巡迴演出、教授學生,並大力推動演出、編輯舒曼的作品,希望世人理解這浪漫先驅不易為人理解的音樂。年少時,他們一起讀詩歌、彈鋼琴,互相交換手稿、品評大家的音樂。舒曼離世,克拉拉則繼續與他的音樂為伴,以世上最能理解舒曼為人的身份,擔當他的使者。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德國站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3 年 7 月 3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