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伯克:回望過去的音樂先鋒

1910 年 8 月,荀伯克在信中激動地感謝馬勒在租金上的幫忙。那時,馬勒雖然深陷婚姻危機而帶來的抑鬱,但他立時答允荀伯克的請求,一解燃眉之急。荀伯克寫了幾句話,就是他的心聲:「激動的情緒,能把靈魂的雜質一一刷洗。我的雄心壯志,就是要成為像你一樣真誠的作曲家,因為現實不能讓我成為更偉大的人。」

大半年後的 5 月 7 日,馬勒在維也納的病塌上,讀了荀伯克給他的信。他對妻子艾瑪說,他最擔心的,就是荀伯克:「如果我走了,他就什麼人也沒有了。」三星期後的 5 月 21 日,荀伯克會在昏暗的雨天,看着馬勒的棺木長埋黃土。


荀伯克出席了馬勒的喪禮,並立即將情景畫下來。馬勒給他很大的幫助,臨終前還擔心着荀伯克:「如果我走了,他就什麼人也沒有了。」

荀伯克 (Arnold Schoenberg) 雖然 1874 年出生在音樂之都維也納,年幼的他卻沒有太多接觸音樂。他八歲時接觸小提琴,生於猶太人的家庭,身邊的確常都有音樂,但沒有人會對音樂認真。他間中還會寫音樂給幾件樂器的小組合,但創作來來去去都是圍繞着輕音樂。畢竟,他不是成長於富裕的家,荀伯克並沒有錢去音樂廳聽布拉姆斯,或是去歌劇院看約翰.史特勞斯般的藝術。他只能在餐廳的門口聽裏面傳出來的音樂,或在市集看着別人演出。總之,音樂就在四周。

1891 年,荀伯克還未中學畢業,就要擔任養家的重任,在一家小銀行中擔任文員,因為父親在兩年前一場大流感中染病去世。在銀行打工,一做就是五年,期間他寫了不少歌曲。後來,他認識了策姆琳斯基 (Alexander von Zemlinsky),在他指揮的業餘樂隊中閒時拉拉大提琴。策姆琳斯基在維也納音樂學院受教育,他看過荀伯克的音樂作品,並給他好些意見,甚至還傳授給他較完整的作曲基礎理論。就在這時,他決定行音樂的路。

但是,音樂家的收入向來不穩定。荀伯克指揮合唱團,特別是工廠工人的合唱社,替別人演出,還經常要向不肯付錢的人討回費用。合唱社的工作地點,有時遠至 12 英哩外的市郊,荀伯克因付不起車資,只好走路前往工作。後來,他因指揮多了不同的合唱社,亦開始接近工人們對社會與民主的素求,他給工人們稱為「荀伯克同志」。

而音樂作品的價值,更是低得可憐。雖然,他早年的作品,並不是毫不引起注意。透過策姆琳斯基,連一向對新音樂毫不熱衷的布拉姆斯,竟也留意起荀伯克的弦樂四重奏,還打算給他資助到維也納音樂學院學習。荀伯克說,那是無上的光榮。1898 年,這最早的弦樂四重奏獲維也納作曲家協會 (Tonküntlerverein) 演出,獲得不錯的評論。但荀伯克認為這是幼嫩的作品。一年之後,他極速以三星期的時間,完成了首部成熟之作《昇華之夜》(Verklärte Nacht),以詩人德梅爾 (Richard Dehmel) 之詩,譜出一曲愛情昇華的暖心詩篇。他也在這世紀交界,愛上了策姆琳斯基的妹妹,並與她成婚。

可是,《昇華之夜》的演出,會令荀伯克一怒之下退出維也納作曲家協會。往後的幾年,他的音樂會遇上愈來愈激烈的阻力。


1907 年,荀伯克開始跟隨畫家葛斯特 (Richard Gerstl) 學習繪畫。這位既年輕、又有魅力的畫家,給了荀伯克不少啟發,讓他希望能作曲與繪畫雙綫發展。1911 年,他認識了畫家康丁斯基 (Wassily Kandinsky),兩人一見如故。康丁斯基聽了荀伯克的音樂後,更覺驚為天人。康丁斯基雖然主要是畫家,但對音樂有濃厚興趣,本身也是位業餘大提琴手。荀伯克自視繪畫為興趣,但卻在作曲與繪畫間都找到自己風格。兩人有着共通的興趣,康丁斯基更提議合作辦畫展兼音樂會。

荀伯克作品 11 的三首鋼琴小品,半音運用擺脫傳統的和聲體系。把第一首的主旋律中的音程仔細拆開,會發現這些細小的組合,會在全曲以不同影態出現,有時是橫向的旋律,有時是垂直的和弦。這種創作思維,把整個音樂創作的方法扭轉。

這也是荀伯克開始創作無調性 (atonal) 音樂的時期。與其說是無調性,荀伯克認為比較貼切的說法是泛調性 (pantonal),理解為將所有的調性都結合在一起。由創作《昇華之夜》至 1910 年的十年間,荀伯克的音樂由大量運用半音的和聲,激進地進展至半音的解放。作品 11 的三首鋼琴小品,半音運用已擺脫了傳統的和聲體系。第一首中的主旋律,在全曲經常出現,把旋律中的音程仔細拆開,音程都散落一地,有時是橫向的旋律,有時是垂直的和弦。這種創作思維,把整個音樂創作的方法扭轉。

回想起來,十年前的《昇華之夜》,令維也納作曲家協會成員一陣哄動,最後協會否決了公開演出這作品。他們向荀伯克陳明拒絕演出的原因,是其中一個和弦不能以課本的理論來解釋。這個和弦和十年後前衛的鋼琴曲任何一刻比較,真有點小巫見大巫。

荀伯克強調音樂的表達性,是要將不能直接表達的潛意識表達出來。這神秘的領域,深藏着人所不自知的祈盼,或是極力否認的情緒,或是不期然而生的憂愁。《月光下的彼埃羅》(Pierrot Lunaire) 的月光在全曲中照耀,慾望與殘酷,歡愉與痛楚,雜陳着各種又像夢、又像現實的矛盾。獨唱似唱非唱般獨擔大旗,本來是歌廳 (caberet) 的音樂,卻在表達着潛意識中的種種隱晦。

這時期音樂中的強烈情緒,亦是荀伯克的個人動蕩的寫照。在認識了葛斯特後不久,荀伯克的太太竟愛上了這位畫家,時常到他家中當模特兒,後來竟還與他私奔。後來,好友們勸太太看在兩個新生孩子份上,回家與荀伯克團聚。荀伯克雖然慶幸重獲妻子,這卻為他帶來無比打擊,兩人關係更是永久破裂。

沒有人想到,葛斯特為荀伯克帶來的打擊,卻更沉重。葛斯特在 1908 年 11 月的一晚,在他的家中把自己的畫作付諸一炬,然後在一面巨大的全身鏡前,赤裸全身地懸樑自盡。他只有 25 歲。


荀伯克曾經想過作曲及繪畫雙綫發展,更因而認識到很多活躍於維也納的畫家。其中最重要的,是康丁斯基。康丁斯基邀請了荀伯克成為藍騎士一員,並肯定他對當代藝術的訴求。圖為他著名的作品《紅色的注視》(Red Gaze)。

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把世界秩序打亂。雖然,戰爭在歐洲大陸從來不缺,但經歷一個多世紀的工業革命,武器亦因而愈來愈具破壞力。坦克、裝甲車、飛機、毒氣彈,這些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首度亮相的軍備,都是旨在大量地把敵人摧毀。人類的文明,在愈來愈進步的工具和愈來愈豐富的知識上體現,但另一方面這場牽動整個歐洲,甚至是非洲、美洲與亞洲的戰爭,卻令人再度懷疑,瘋狂與執迷,令人類的文明究竟進步到什麼境地。

一時間,個人的浪漫從藝術與文學中完全地蒸發。過去人們想着情感與表達,戰爭下取而代之的,是迷惘與驚慌。究竟人類文明如此發展下去,會去到什麼絕境?

身為猶太人的荀伯克,在維也納被召入伍。起初他的孱弱讓他避過服役,但後來卻逃不過參軍。大戰結束後,繼續一貧如洗的荀伯克,更要面對經濟蕭條和失控的通貨膨漲。他只好不停教學,同一時間他努力地將自己無調性的創作建立起系統。1920 年,荀伯克開始把自己的十二音列理論 (serialism) 付諸實行。從前的大小調音階,好些音符有強烈的方向性,導音就是要上半音到主音,下屬音則向下到中音,有些和弦要指向另一些和弦,音與音的地位並不平等。十二音列的理論,是將一個八度的十二個音放在一個音列中,音列中的音沒有指向性,只有先後次序。而音列可以鏡像倒置,可由後到前逆行,加上轉調,就有 48 種可能。

荀伯克開始完善地提出無調性創作的理論,但他卻沒有即時傳授給學生,也沒有太多討論自己如何創作。創作理論只是創作的根基,荀伯克卻要找尋那有表現性的聲音:一方面他向着四重奏等古典曲式尋找,另一方面他繼續開拓新的表現方式。歌劇《摩西與阿倫》(Moses und Aron) 中的摩西,欠缺說話天份,在歌劇中以創新的誦唱 (Sprechstimme) 說話;阿倫口若懸河,在歌劇裏是高低抑揚的男高音。荀伯克藉着聖經的故事,探討宗教性的論題,如全知全能、不能言明又不可理解的上帝與世俗的人的對立。荀伯克割裂而激動的音樂,嘗試極富張力地暴露真理和表達間的斷層。

不過,這時纏繞着世界的問題,可能卻是:究竟有沒有上帝?


荀伯克逃離納粹的德國,遠渡至美國定居。雖然,他積極教學,但是頻密的課堂,某程度上是因為逼不得已。事實上,荀伯克一生都因着生活而教學,直至晚年身體轉差,仍不能停下來。

1933 年,希特拉 (Adolf Hitler) 被委任為德國總理,立即在政治舞台上張牙舞爪。德國與奧地利排斥猶太人的行動立時變得激烈而毫無底線。荀伯克在柏林的教席,瞬即被取諦。荀伯克嘗試在維也納和巴黎找尋機會,但政治氣候還是逼他考慮離開。結果,他選擇遠渡大西洋。同年 5 月,他乘船離開,從此不再踏足歐洲大陸。

到美國定居,離鄉別井,對荀伯克而言,當中的差異並不容易接受。而他當代前衛的聲音,在美國觀眾更少。他既被哮喘、糖尿病等纏身,但卻不得不保持着教學工作,因為不工作就沒有收入。

荀伯克在美國的期間,創作的時間大幅減少。不過,他不停的講學,讓他歸納了德國音樂的發展。最著名的,莫過於 1947 年題為《先鋒作曲家布拉姆斯》中,他論述布拉姆斯音樂裏具前瞻性的細節,嘗試把自己的前衛創作手法,與德國音樂先賢接軌。

1947 年,也是他健康較佳的一年,他完成了作品《一個華沙的倖存者》(A Survivor from Warsaw)。有哪種音樂風格,更切合這描述華沙集中營的作品?面對德國集中營軍官高呼「一分鐘內我要知道有多少人要送到毒氣室內」的指令,音樂要怎樣回應?面對着過百萬猶太人在焚化爐中灰飛煙滅,藝術要怎樣回應?荀伯克的回應是在樂曲最後,猶太人站了起來,以十二音列寫成的旋律,唱了一首古老的希伯來文頌歌:《聽啊,以色列》。


荀伯克在 1951 年去世,被葬在維也納中央墳場一個角落。他與貝多芬、舒伯特和布拉姆斯葬在同一墳場園,荀伯克的墓像一塊擱在一角的大磚頭,被放在墓園的角落。雖然,他的墓一如他現代感的音樂,但他臨終前的一句,卻是「和聲 ...... 和聲 .......」。

法國作曲家布萊茲 (Pierre Boulez) 在 1952 年出版了一篇論文,題為《荀伯克已死》。雖然,很多人誤以為布萊茲以這文章,宣佈德國主導音樂的世紀經已過去,其實不然。荀伯克的音樂,由浪漫主義至無調性,其聲音雖然現代,但內裏卻離不開十九世紀的浪漫傳統。反而,他的學生韋伯恩 (Anton von Webern),發揮十二音列理論中的精要,韋伯恩才是啟發當代音樂的英雄。

但是,荀伯克的名字,將要與現代音樂扯上不能分割的關係。而他的逝世,代表着音樂的舊時代正式過去。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德國站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3 年 8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