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輝——拆開黑盒子

與楊嘉輝的訪問,由何謂新媒體的討論開始。新媒體音樂,是不是指應用當代科技的新作品?是不是科技的進步,開創出新的音樂領域?我問楊嘉輝,可不可以化整為零地說電力就是新媒體音樂的根本重點?

楊嘉輝——拆開黑盒子
Signal Path II: Sinister Resonance by Samson Young

新媒體藝術家:他們是誰?

在過去幾十年,電子與電腦科技急劇發展,除了為生活帶來轉變,別具時代觸覺的藝術家自亦改變了其音樂創作和演出。

在這系列的訪問,我們會訪問三位作曲家大談他們的創作方式。究竟誰是新媒體藝術家?什麼令這些新媒體「新」?雖然這都不易解釋,但楊嘉輝梁基爵許敖山,會嘗試從他們的音樂作品中探討新媒體藝術背後的理念。

訪問及撰文・胡銘堯 Dennis Wu
攝影・www.trio-photo.com

與楊嘉輝的訪問,由何謂新媒體的討論開始。新媒體音樂,是不是指應用當代科技的新作品?是不是科技的進步,開創出新的音樂領域?我問楊嘉輝,可不可以化整為零地說電力就是新媒體音樂的根本重點?

楊嘉輝竟然將討論帶回到幾個世紀前的歷史。「其實,音樂的發展就是科技的發展。」我們先從貝多芬的鋼琴開始。「由古鍵琴到古鋼琴,從木製的布洛德伍德鋼琴到金屬支架的史坦威,科技都與音樂緊扣。樂器的發展,改變作曲家怎樣創作。」貝多芬與李斯特的鋼琴作品有根本分別,原因之一就是因為樂器的構造有所不同。

由此可見,人類創作音樂的活動是由身邊的樂器開始。原始的人用簡單的木管作笛;維也納古典作曲家以古鋼琴創作溫柔雅緻、不太極端的作品;現代的藝術家只需轉動合成器上的按鈕就可製造出異域聲音。楊嘉輝說:「用電與否,並沒有改變作曲家如何創作。更重要的分別是,現代的科技能將聲音與聲音的源頭分開。」

這一點或許需要進一步說明。科技的發展不單改善、甚至改變了聲音製造的方法,更能讓人在聲音發出了之後,紀錄起來然後加以改變。楊嘉輝打個比喻:「在現代的音響科技之前,如果你想聽青蛙叫,你必須眼前有一隻青蛙。現在我們可以把音源分開,即使沒有青蛙也有青蛙叫。而我把青蛙聲音帶進錄音室後,更能改變它的聲音。」楊嘉輝認為這一點才是劃時代的改變。

「當我在美國攻讀博士時,我認識了不少作曲家專門做影像與音樂的創作,也有些作曲家花了八成的時間在電腦程式上。我當時很驚訝,也可以說是給我開了不少眼界。」雖然,香港各大專院校的音樂系,大都有程度和內容不一的電子音樂課程,但這些課程多為教授如何使用眼前的科技產品,少有觸及用者的角色。身為用者,隱藏於外殼裏的運作和原理,其實並不特別清晰。「我們不太多機會去思考作曲家的角色。就像我們面前放置了好些黑盒子,卻沒有意欲去知道黑盒子裏究竟是什麼。」可是,楊嘉輝認為,當作曲家在科技前思考作曲家的身份時,科技卻只令作曲家的角色更模糊。「當你在 Max/MSP 上設計了一個聲音流程,你其實是一個樂器製造者。而當你以該流程演出,你則是一位表演者。傳統上,作曲家、樂器製造者和表演者有着清晰的界綫。科技卻令角色之間的疆界更模糊。」所以楊嘉輝認為作曲家需要掌握的,正是科技背後的運作。「作曲家應該打開黑盒子看清裏面是什麼。正如荷蘭電子器樂工作室 (STEIM) 創辦者的其中一句話:『你得把它拆開,你才擁有它。』」

把黑盒拆開的動力來自小時候。正如大部份在香港成長的小男孩一樣,電腦遊戲是不少得的兒時玩意。亦正如不少好奇的男孩, 楊嘉輝會把遊戲的程式改掉,那管是無限復活或是大量金錢,總之令遊戲容易一點。「要修改程式,就先得從最基本處理解程式的運作。那是令人解放的經驗。你不再只是一位用者。」很多時,這經驗可以引伸至音樂家與樂器的關係。「彈琴的人不難想像琴箱入面的發聲原理。換成是電子樂器或電腦,如果我們不去主動理解背後的程式或那科技的歷史,就像我們在彈琴而想像不到背後發生什麼事。」由此觀之,現代的作曲家如果不知道電腦螢幕下的操作,也是同樣的不可思議。

在楊嘉輝的作品集中,有着不少作品都用上由楊嘉輝製作的小型電子樂器。在《貝多芬第 1 至 14 鋼琴奏鳴曲(去小節綫)》內,47 塊的答作響和閃動燈號的電路板,將貝多芬首 14 首鋼琴奏鳴曲中每一個樂章的拍子敲出來。當中每一塊電路板的製作,楊嘉輝堅持要知道當中的每一步。「雖然我未必會親手焊接每個元件和綫路,但我必須清楚知道整個設計,每顆零件的特性和設定,綫路的設計,在電腦中怎樣處理等等每個細節。」

楊嘉輝在香港接受音樂訓練,修讀音樂系,他的作品集中有不少為樂團、合唱團及不同組合的作品(其中一首協奏曲是為 Gameboy 與樂隊而寫)。與此同時,他的作品集卻有更多不同類型的創作:音樂劇場、為特定場地而構思的聲音裝置、自行設計的電子裝置演出等等。最近,他的興趣集中在以身體不能準確控制的參與音樂演出:臉龐、心跳、甚至是腦袋。楊嘉輝說:「在我的理解中,古典音樂表演者的訓練,與運動員相類似。起初你的訓練由控制身體不同部份開始,漸漸控制得仔細而準確。之後你才開始學習怎樣偏離精準而作個人表達。」他最近開始設計電子裝置,讓一些人無法準確控制的身體部份表演音樂,挑戰演出的根本概念。「就如現場演出一樣,一個複製別人的完美表演,或是毫無機會出錯的演出,並不一定很有趣。那隱藏着的不完美與瑕疪才是更有趣的事。」

另一個較為人知的近作,就是楊嘉輝有系統地從香港與中國的邊界綫上收集聲音的《Liquid Borders》。楊嘉輝說:「好幾年前我嘗試以音樂探討身份問題,但回想起來那時的作品有點造作和勢利。經過在這身份問題上沉默好幾年後,我開始感到這城市,尤其是在 2007 年後,開始慢慢轉變。我想我和這輩的藝術家,是最後一代經歷殖民地時代的人,應該在反思香港的問題上多點創作。」

楊嘉輝現時於香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任教,他在教學中強調音樂家與作曲家需要新的思維。「作曲課的時間八成是花在舊有巨著及歷史上,剩下百分之十五在當代音樂。我們實在花太少時間在發掘我們身邊的事物和感受周圍。」在這互聯網世代,感受四周更顯得重要。「我們不是說要怎樣用 YouTube,或者怎樣將音樂放上互聯網。我們就是身處在互聯網包圍的年代,作曲家不再是望着山水得到啟發,而是從科技中得啟發。」雖然,楊嘉輝的作品,遍佈音樂廳、藝廊、展覽廳等地方,但楊嘉輝說,他首要的興趣還是音樂。「音樂廳是聆聽的聖地,一個經過音響設計而且尊重聆聽的地方。這個概念上的音樂廳未必如我們看見一般的音樂廳。我的作品,好些都需要在藝廊等地方本來不是用作聆聽的地方展出。但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的作品會在這些地方演出和展覽,讓觀眾單獨專注在聆聽上。而我所關心的,正是這些音樂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