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以鋼琴懷鄉的流亡詩人

蕭邦無法踏足波蘭,但他的名聲卻在波蘭一直維持,甚至被認為是波蘭人在歐洲的典範。他的名聲遍及德國、英國,他在萊比錫出版的樂譜,在波蘭極之暢銷,很多都在開售後幾天被賣清。波蘭自 1795 年喪失自主後,只能在藝術間帶出民族意識。在波蘭人眼中,蕭邦是一位為波蘭發聲英雄般的作曲家。

蕭邦:以鋼琴懷鄉的流亡詩人

1836 年,德國作曲家舒曼聽過蕭邦親自演繹自己的練習曲 (études) 後,在他所創辦、具相當影響力的《新音樂雜誌》(Neue Zeitschrift für Musik),評論蕭邦的演奏和作品:「想像一部希臘的風鳴琴 (Aeolian harp),有着各種的音,鋼琴家的手輕輕一撥,裝飾聲音美妙而典雅,更聽到最低沉的音和在上面流動的旋律。你就大概瞭解蕭邦演奏得怎樣。」他稱蕭邦的練習曲經已超越單純訓練手指的練習。「這簡直就是一首詩。」


蕭邦 1830 年離開家鄉波蘭華沙。巴黎有着華沙沒有的機會,華沙有令他掂念的家人和朋友。但自他到巴黎以後,他就沒有踏足過波蘭一步。
蕭邦 1830 年離開家鄉波蘭華沙。巴黎有着華沙沒有的機會,華沙有令他掂念的家人和朋友。但自他到巴黎以後,他就沒有踏足過波蘭一步。

1831 年 12 月,年僅 21 歲的蕭邦 (Fryderyk Chopin) 終於抵達到巴黎。相比起他的家鄉波蘭華沙 (Warsaw),這裏繁榮而且有着深厚的文化氣息:這是雨果 (Victor Hugo)、大仲馬 (Alexandre Dumas) 的巴黎,小說文字中,滲透着浪漫主義的氛圍。而且,他在這裏也感覺更踏實。巴黎有着很強的波蘭人社群,四處都有波蘭的移民。家鄉遠在一千五百公里以外,這種與祖國的聯繫,實在至為重要。

蕭邦立即在巴黎建立必須的人際網絡。他的第一場公開音樂會,在鋼琴製造商皮利爾所設的皮利爾音樂廳 (Salle Pleyel) 舉行,引來不少讚譽。樂評人寫道:「這年輕人摒棄自我限制和前人的模範,完全把鋼琴音樂重新活化......他豐富原創的意念,前無古人。」

蕭邦在巴黎漸漸建立起名聲,穿梭於上流社會,雖坦言自己沒有刻意地要向上爬,但他說「對我而言,這卻有着絕對需要,因為他們有着良好的品味。當你在英國或奧地利大使的晚間樂聚演奏,你會立即被稱讚有才華。」在巴黎的頭兩年,他靠着父親從波蘭的匯款維生,不久後他已經能賺得足夠的收入,讓他住在時尚的社區。他活躍於教學,不少學生是仕紳階層的淑女。蕭邦的舉止優雅有禮,是其中一個特別吸引的原因。當然,他細緻而優雅的鋼琴演奏,更令人趨之若鶩。

雖然,蕭邦在巴黎站得住腳,但在他腦海中,還是被思鄉的夢魘所壓迫。年少時的同窗兼好友沃伊齊休夫斯基 (Tytus Woyciechowski),曾經分享蕭邦不少心事。一封由巴黎寄往華沙的信中,蕭邦向沃伊齊休夫斯基寫道:「表面上,尤其是我在同鄉間表現得生活愉快;但是內裏卻經常的拉扯:憂鬱、不安、惡夢、失眠、叫嚷、對生存甚至死亡都莫衷一是。」
沃伊齊休夫斯基與蕭邦,本應一齊待在巴黎。1830 年 11 月 29 日,波蘭人向俄羅斯沙皇委任的管理政府起義,攻擊管理波蘭的大公宮邸貝爾維德雷宮 (Belweder)。沃伊齊休夫斯基義不容辭,立即回家鄉支持革命,把蕭邦留在歐洲的中部。他得自己一個尋找去路。


蕭邦 1810 年生於波蘭的市郊。他的爸爸是高中教師,不單家住在高中附近教師聚腳的地方,就連朋友也多是在高中和大學任教的知識份子。和蕭邦家庭熟稔的,還有一些波蘭貴族。這些貴族的孩子,很多與蕭邦一起長大,在高中讀書時甚至是同室密友。

蕭邦在早年已經顯露音樂才華,在華沙上流社會甚至是權貴階層的沙龍 (salon) 間活躍。八時歲,他演出自己創作的波蘭舞曲,被人形容為「真正的天才」,樂譜還被出版。他雖然受過鋼琴老師指導,但他很快就得依賴自己學習。

1830 年 11 月波蘭人向俄羅斯沙皇委任的管理政府起義,攻擊管理波蘭的大公宮邸貝爾維德雷宮 (Belweder)。蕭邦就此一直流放。
1830 年 11 月波蘭人向俄羅斯沙皇委任的管理政府起義,攻擊管理波蘭的大公宮邸貝爾維德雷宮 (Belweder)。蕭邦就此一直流放。

華沙雖然是波蘭王國的首都,但是與巴黎和維也納這些大都會比較,華沙的音樂機會還是比較少。畢業後,蕭邦到維也納旅遊,因緣際會,在音樂之都舉行了兩場音樂會,獲得空前的好評。雖然,性格內向的蕭邦,並不喜歡公開的音樂會,特別是他在華沙的演出,全都在友好仕紳好府邸進行。這種晚間樂聚 (soirée),在上流社會間極為普遍,而蕭邦顯然比較喜歡這種較為親密的演出空間。

但是,年輕的蕭邦,還需要在音樂上尋找出路。面對前路茫茫,他表現得猶疑不決,情緒相當低落。開朗而果斷的沃伊齊休夫斯基,成為了他的傾訴對象。久經計劃,兩人在 1830 年 11 月 1 日,離開華沙前往維也納,展開一個未知的音樂之旅。

以後,蕭邦會「詛咒我離開的一刻」。


蕭邦在巴黎的日子,掂掛家鄉,與家中的父母通訊不斷,卻沒有歸家。俄羅斯強硬鎮壓革命,廢除波蘭憲法,把波蘭再一次納入俄羅斯王國的版圖。不過,沙皇卻宣佈特赦牽涉在革命而流亡在外的波蘭人。蕭邦等流亡的人,只須到巴黎領事館辦手續,就可取得護照,自由進出家鄉。

優柔寡斷的蕭邦,沒有這樣做。巴黎 1830 年經歷了七月革命,反對當時的查理十世 (Charles X) 禁制出版自由和通過新的選舉法,令大部份中產階層喪失投票權。面對波蘭發生相類壓制人民的事,法國人對波蘭人普遍也相當同情。 後來,更有傳聞說向俄羅斯申請特赦的人,結果被沙皇政府拘禁並處以 15 年勞役。蕭邦在革命前已經離國,當然與起義活動無關。但有這種消息,難免令人對政府喪失信心。雖然巴黎與華沙同處於動蕩,但蕭邦在巴黎社會得到相當的接納和安全感,的確是留在巴黎的好原因。

不過,其中另一個不能忽視的實際因素,是他不能放棄巴黎的生活與教學,還有那可觀的收入。畢竟,他在巴黎建立起華沙不能承載的事業。

蕭邦的音樂多愁善感,一首短短的前奏曲,充斥了被稱為「哀歎」的下行半音動機,而且音樂沒完沒了,就是讓歎息延續。蕭邦在 1839 年為每一個調寫下一共 24 首前奏曲,似乎受了巴赫的啟發。1838 年蕭邦到西班牙馬略卡 (Majorca) 創作,身上所帶的,就只有巴赫的《平均律鍵盤曲集》,裏面也有 24 首前奏曲。
蕭邦的音樂多愁善感,一首短短的前奏曲,充斥了被稱為「哀歎」的下行半音動機,而且音樂沒完沒了,就是讓歎息延續。蕭邦在 1839 年為每一個調寫下一共 24 首前奏曲,似乎受了巴赫的啟發。1838 年蕭邦到西班牙馬略卡 (Majorca) 創作,身上所帶的,就只有巴赫的《平均律鍵盤曲集》,裏面也有 24 首前奏曲。

蕭邦在巴黎的公開演出不多,他多在私人的樂聚間演奏,享受那親密而多變的音樂。他的作品包括大量的波蘭舞曲 (Polonaise)、瑪祖卡舞曲 (Mazurka) 和圓舞曲 (Waltz),這幾種舞曲在歐洲相當流行,雖然已經不是主要用作舞蹈,但風格優雅活潑,還是深受聽眾歡迎。

正是來自波蘭的波蘭舞曲與瑪祖卡,讓蕭邦一抒思鄉之情。波蘭舞曲雖然源自於民間,但在十七世紀出現在波蘭貴族和宮廷之中,漸漸變成高貴的舞蹈,更在十八世紀開始,流行於歐洲的宮廷之內,作品不缺,就連巴赫在他的《法國組曲》中,也有波蘭舞曲的樂章。隨着宮廷沒落,波蘭舞曲在波蘭祖家找到了發展的新土壤,一眾波蘭作曲家為了讓舞曲重現昔日光輝,特別在鋼琴上發揮炫技的難度。蕭邦早年接觸過這些早期鋼琴作品,啟發不少。

雖然蕭邦也寫過輝煌的波蘭舞曲,可是他在巴黎所寫的波蘭舞曲,逐漸超越技術層面。他的音樂不單帶着多樣而複雜的情感,樂曲間更展現出非比尋常的張力。作品 44 升 F 小調波蘭舞曲,開首具悲劇性的主題與中段較富幻想力而斷斷續續的段落糾纏,後來出人意表地,聽到的竟是一首平和的瑪祖卡。

蕭邦的創作,開始超越了曲式和曲種 (genre) 的定型,行出自己獨特的道路。


相比起在偌大的劇院面對全都不認識的觀眾,蕭邦比較喜歡較親密的演奏空間,所以他常在沙龍 (salon) 中演出。
相比起在偌大的劇院面對全都不認識的觀眾,蕭邦比較喜歡較親密的演奏空間,所以他常在沙龍 (salon) 中演出。

1836 年,蕭邦在李斯特 (Franz Liszt) 的推波助瀾下,認識了女小說家喬治桑 (George Sand)。蕭邦對於文學女性並不大感興趣,但李斯特卻應允了喬治桑,要介紹這位聞名於巴黎的波蘭作曲家給她認識。於是,李斯特在他下塌的酒店,讓兩人碰面。蕭邦對友人回憶這次會面:「喬治桑真的毫不吸引。她真的是個女人?」喬治桑是個男性化的筆名,背後的女作家,原名叫 Amantine-Lucile-Aurore Dupin,18 歲時嫁了給男爵的私生子杜德望 (Casimir Dudevant),生了兩名孩子,之後卻與杜德望離婚。優柔與弱不襟風的蕭邦,剛好與喬治桑是個對比:她是個陽剛、倔強、健談的女子。

蕭邦向父親友人的女兒求婚,等了又等之後,結果被對方家人拒絕。失望與沮喪下,蕭邦在 1838 年再遇喬治桑,兩人墮入愛河,開始了一段歷時九年的戀情。喬治桑比蕭邦年長五年半,她跟他的相處,有點像是媽媽照顧小孩般的感覺。特別是蕭邦一到 30 歲,身體狀況開始轉壞。喬治桑成為了蕭邦的護士。

蕭邦會在每年夏天,逃離繁忙與潮濕的巴黎,前往喬治桑在法國中部諾安 (Nohant) 的大宅,專心創作。這時的作品,可謂蕭邦最成熟的音樂。他在這時寫了不少大型的作品,包括長篇的敘事曲、幻想曲和奏鳴曲。但是這也是他最花時間創作的時期;他愈趨完美主義,創作愈慢,心情就愈差。

雖然蕭邦無法踏足波蘭,但他的名聲卻在波蘭一直維持,甚至被認為是波蘭人在歐洲的典範。他的名聲遍及德國、英國,他在萊比錫出版的樂譜,在波蘭極之暢銷,很多都在開售後幾天被賣清。波蘭自 1795 年喪失自主後,只能在藝術間帶出民族意識。在波蘭人眼中,蕭邦是一位為波蘭發聲英雄般的作曲家。他作品中濃厚的波蘭風情,尤其是輝煌的波蘭舞曲,正是受壓逼的波蘭人保存自我意識的重要工具。

不過,這位譜寫英雄音樂的作曲家體弱多病,亦是眾所周知,也成為不少人關心的焦點。蕭邦的音樂向來多愁善感、富有詩意,甚至有很多可堪細味的音樂細節。他的音樂,可謂是他人生的寫照。1847 年,他與喬治桑因着錯縱複雜的家庭問題,爭吵得無法收拾,最後他和喬治桑的女兒,一併被趕離諾安大宅。喬治桑說:「這是九年親密關係怪異的結局。」


1849 年,蕭邦寫信給年少時好友沃伊齊休夫斯基。「我希望上帝准許你來我這裏......你比任何藥物都有用。」他知悉好友因着護照問題不能到巴黎,但蕭邦此刻已深知死亡臨近。「我病了,或許你來是分享我憂傷和失望的時刻,但也是安慰和懷緬年輕歲月的時候。我真希望我們一起是快樂的時光。」

最終,蕭邦沒有和好友見面。1830 年好友回國支援革命以後,他倆至死也再沒見面。蕭邦亦從那時起,一生再未曾踏足過故鄉的土壤。

蕭邦雖然沒有執起過起義的旗幟,也沒有激烈地宣揚愛國的訊息,他甚至是個最後只剩下 45 公斤的、體弱無力的鋼琴家,最後殘燭獨自熄滅。但是,他一直在波蘭人的心目中有着崇高地位。因為他真正的把波蘭藝術,推上高峰。

他寫過既細緻得令人沉溺的詩,也寫過壯闊得叫人激昂的歌。他的身驅雖長留花都,但他的心一直心繫故鄉。在生如是,逝世以後亦如是。

蕭邦 1849 年逝世,喪禮上的音樂,包括充滿歎息的 E 小調前奏曲。他的身驅長埋巴黎佩爾拉雪茲公墓 (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他的心臟幾經輾轉,於 1879 年被封在華沙聖十架教堂 (Kościół Świętego Krzyża) 的柱內,一償蕭邦生前回國的心願。
蕭邦 1849 年逝世,喪禮上的音樂,包括充滿歎息的 E 小調前奏曲。他的身驅長埋巴黎佩爾拉雪茲公墓 (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他的心臟幾經輾轉,於 1879 年被封在華沙聖十架教堂 (Kościół Świętego Krzyża) 的柱內,一償蕭邦生前回國的心願。Photo credit: mw238@flickr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東歐站 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4 年 5 月 2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