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五講:宮廷與音樂重鎮

城市發展成音樂之都,除了來自社會頂層的統治階層,由上而下帶動之外,十八世紀見證的,卻是由下而上的推動力。所謂的社會大眾,雖然還未普及至每一個人,但是卻慢慢打破了社會階層的界線。

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五講:宮廷與音樂重鎮

2023/3/9

文:胡銘堯

生於十八世紀歐洲的音樂家,很多時在宮廷工作。作為最大的音樂僱主,他們每天對音樂的需求:宴會時的音樂、娛樂時的音樂、自我陶醉的音樂、為後輩帶來品味教育的音樂,都需要由專業的音樂家提供。

所以,當時的人如果以音樂為事業的話,很多時會向宮廷着手。莫扎特的父親里奧波特 (Leopold Mozart) 經常為兒子的將來籌措,帶他到不同的歐洲城市,除了讓年輕的莫扎特增廣見聞之外,也讓當地的僱主認識這位音樂神童。其中,里奧波特如此形容德國南部的曼恩凱姆 (Mannheim):「他們的樂隊毫無疑問是全歐洲最好的。」

這要拜曼恩凱姆的選王 (Elector) 所賜。卡爾三世・菲利普 (Karl III Philipp) 1716 年即位選王,因着對音樂的喜好,建立了大型的樂隊,為王宮提供大量的節日性娛樂。卡爾三世・菲利普在歐洲招兵買馬,聘請一流的樂手,樂隊曾達五十多人的陣容。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波希米亞小提琴好手史坦密茲 (Johann Stamitz)。

卡爾三世・菲利普的繼任人卡爾・特奧多爾 (Karl Theodor) 同樣熱愛音樂,樂隊更增加到八十人。史坦密茲的兒子,也繼續為宮廷效力,而他們的音樂,特別是寫給大樂隊的交響曲,成為甚為有名氣的作品。

來自英國的作家邦尼 (Charles Burney) 在歐洲巡遊的時候,如此形容曼恩凱姆的樂隊的水平:

在未把選王譽滿歐洲的樂隊好好評賞之前,我不能就此擱筆。我發現它的名聲,正是令人翹首以待的原因:從眾樂手中自然而來的力量;在任何情況下正確運用這種力量,得訴之以優良的紀律;當中有大量優秀的獨奏音樂家,也有很好的作曲家,數量比任何歐洲其他的樂隊都多; 它像是一隊由指揮官組成的樂隊,他們既可以策劃一場戰爭,也可以好好地在戰地打一場。

十八世紀的音樂演出,大多伴隨着其他社交活動,其中最流行的,是玩紙牌。圖為 1741 年 Pietro Longhi 的畫作。(Source: Gallerie dell’Accademia)

宮廷的音樂會,其實是大型的社交場合,並不是單純聽音樂的場合。曼恩凱姆的音樂會,晚上六時在宮廷中的騎士大廳舉行。當時,有一篇報導如此形容音樂會:

大廳呈鵝蛋形,有四扇大窗和天花的壁畫⋯⋯牆上掛着人型大小的前選王畫像⋯⋯還有現任選王夫婦的油畫。大廳由十一盞吊燈照亮着,地板光潔。然後在窗的右邊,就是玩紙牌的枱,左方則是管弦樂團,他們有一層升高的台階,並有扶手圍着。六時過後,選王夫婦進場⋯⋯然後音樂開始,同時大家都一起玩紙牌⋯⋯我留在騎士大廳直到最後的吊燈也熄滅才回家——正如其他客人一樣,陶醉在這裏而感到無比滿足⋯⋯

其實這種音樂與紙牌一同進行,並不是曼恩凱姆獨有。這種晚上舉行的宮廷娛樂,不單是讓貴族們渡過良辰的派對,也是讓主人公展示自己對音樂品味追求的時候。雖然,換轉在音樂家的角度而言,在宴會中一邊專注演奏,一邊要應付賓客們玩紙牌的聲音,倒是分神。十八世紀作曲家史博 (Louis Spohr) 曾經在他的自傳中形容:

宮廷的音樂會,每周舉行一次,而公爵樂團的樂手們最不能同意的,就是根據既往習慣,音樂演出時,公爵夫人與友人們都在玩紙牌。為免牌局受擾,公爵夫人會命令樂團只能以輕聲 (piano) 演奏。樂團領奏只好把小號、定音鼓等等撤去,然後經常提醒樂團在強聲 (forte) 的地方,不要用盡力氣。但是,無論樂團演得如何輕,交響曲總難避免會太吵。於是,公爵夫人命令在樂團下面鋪厚地氈,以減低聲量。所以,人們聽「去牌」、「留牌」比音樂更清楚。

雖然,我們從這些對音樂會的描述,或者從海頓受僱於艾斯塔哈西的合約中,也可以一見音樂與音樂家在宮廷的地位;可是,宮廷卻仍然是音樂家其中一個重要出路。能夠成為宮廷樂長 (kapellmeister),統領樂隊與組織宮廷所有音樂的大小事務,是音樂家之事業的頂端。


除了宮廷以外,另一個最大的音樂僱主,則是教會。十八世紀的歐洲,天主教與新教既已分道揚鑣,但是教會仍是城市、教區甚至是國家的核心,而當中對音樂的需求,仍然非常殷切。

音樂家如果不是在宮廷中任職,另一個可能是在教堂中擔任管風琴師或教堂樂長。這些工作,除了要照顧教堂甚至是教區中彌撒或崇拜所需的音樂,也要照顧市政諸如是安息禮、黃昏樂聚等等不同的活動。

有些城市與教會的關係,因着歷史的原因而非常密切,地上的治權與宗教的神權聯成一線。羅馬的教廷除了統管以羅馬為中心的公教 (Catholic Church) 之外,也統治着稱為教宗國 (Papal States) 的國土。

莫扎特出生的薩爾斯堡 (Salzburg),也有如此特性。莫扎特出生時統治薩爾斯堡的,是大主教王子施拉滕巴赫 (Sigismund von Schrattenbach),他既是薩爾斯堡的王子,也是自九世紀擢升為大主教區 (archdiocese)  的大主教。

在大主教王子管有主教區的樂團,樂團的成員,就包括有里奧波特與海頓的弟弟米高・海頓 (Michael Haydn)。1762 年,米高獲薩爾斯堡聘為宮廷樂長,比起他的哥哥獲得正聘職為還要早。

可是,在莫扎特的心目中,薩爾斯堡卻不是優秀的地方。父親里奧波特經常投訴薩爾斯堡,或許是因為他得不到重視;但見過歐洲世面的莫扎特,也不認為薩爾斯堡的音樂風氣特別優秀。他寫道:

對我的才華而言,薩爾斯堡沒有甚麼地位。首先,專業的音樂家並沒有獲得太多專注;第二,你甚麼也沒有得欣賞;這裏沒有劇院,沒有歌劇;就算你真的想做一部,有人可以唱嗎?過去五、六年,薩爾斯堡樂團只有沒有用和濫竽充數的人,但對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人,卻嚴重缺少。
海頓的作品一,在巴黎出版。當時的出版社,在樂譜的內頁,同時印有出版社的出版目錄,互相推銷。今時今日,歷史學家透過這些目錄,仔細研究當時巴黎的出版業如何繁盛。

所以,在找工作的莫扎特,不斷的往外看。他到過不少地方,其中兩個城市,當時不論是人口、城市規模和音樂活動,都是歐洲最蓬勃的。

莫扎特曾經三度造訪巴黎,頭兩次分別是在七歲和十歲。1778 年,因着他對巴黎的良好印象,他決定去碰一碰運氣。

巴黎的音樂生活,並不限於皇室之內。法國的皇室,成為歐洲優良品味的潮流領導者,其中大歌劇 (opéra) 更是龐大的盛會。

巴黎也是歐洲首個賣門票音樂會的地方。當時,歌劇院因着教會節期而關閉,樂團既然閒着,就在城中的大廳舉行音樂會。在此之前,在宮廷舉行的音樂會,只是受主人翁邀請的私人活動。這些華麗的音樂,搬到音樂廳中演出,收取入場費,雖然門票費用並不便宜,但成為了中產階層的潮流之地。

而富裕的中產階層,對音樂的需求極其殷切。巴黎的出版業非常蓬勃,歐洲不少作曲家,都把作品在巴黎出版,務求更容易找到願意購買樂譜的聽眾。供自己享受的鍵盤獨奏,三五知己聚首的二重奏、三重奏及四重奏,歌劇旋律的改編,流行調子加上簡單伴奏,甚至是交響曲的改編和樂器的理論與訓練等等,應有盡有。

這種城市化的音樂景象,與倫敦非常接近。倫敦的音樂主力,都是來自德國、意大利和法國的音樂家;英國土生土長的創作人,在十八世紀面對的,不單面對着強大的競爭,還有整個「往外求」的風氣。

工業革命,帶來經濟和技術快速發展,十八世紀的英國,經歷了徹底的社會轉變。從前,人們靠着自己的勞力生產,衣食住行的所有所需,無非都是靠着雙手(輔以動物的勞力)完成。但是,能源的發現、機器的改良、生產的改變而帶來的盈餘,首次讓除了是貴族以外的平民,享受到豐盛。

十九世紀的英國作家白恩斯 (Edward Baines) 在回顧紡織業的急速發展時,如此形容:

機器的知識,教導人怎樣以滿有潛能與無比可能的大自然,取代自己雙手的勞動。人類從前自己所做的事,現在他只需指導機器代勞。鋼鐵、水力、蒸氣、機器、化學等等,成為人類忠實的代理,不單任人指使,也可做得比人更仔細、更精密。

倫敦的公眾,因着工業革命而帶來的富裕,追求以前從未試過的生活品味,而大舉成為文藝的消費者。龐大的樂譜市場、大量以售票為收入的音樂會,甚至是遊園地中的音樂盛會,令倫敦成為夜夜笙歌的歐洲最大城市。

位於漢諾威廣場 (Hanover Square) 街角的音樂廳,成為高雅音樂演出的場所。追朔當時音樂的經典,音樂會經常上演韓德爾、柯里尼 (Archangelo Corelli) 等作曲家的音樂,當然少不了時下作曲家的歌劇選段、協奏曲與交響曲。海頓十二首倫敦交響曲,也是在此首演。

最後令我們今時今日稱為「音樂之都」的,卻是維也納。其中,得拜以上所述兩種音樂需求的平衡發展。

維也納作為奧地利哈斯堡 (Habsburg) 皇朝的核心,宮廷對音樂的鍾愛,令它的宮廷音樂非常活躍。瑪麗亞・特蕾莎 (Maria Theresa) 治下的奧地利,在外交間站得住腳,劇院得到資金發展,甚至可以與巴黎爭一日長短,劇種與音樂都有層出不窮的新意。

維也納的劇院與音樂廳,可以讓買票的中產人士購票欣賞:雖然,相比起貴族,中產的比率其實非常低;但是,它卻有無比活力。莫扎特一到埗,就忙碌於音樂會的演奏,並且賺得豐厚的回報。

1808 年 5 月,一篇出現於《奧地利帝國社祖國報》(Vaterländische Blätter für den österreichischen Kaiserstaat) 的報導,如此形容維也納:

如果有人認為音樂的文化與思想的發展緊扣的話,我相信要恭賀住在這城市的人:世上幾乎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更追崇這上乘的藝術,除了鍾愛以外,並 勤加鍛鍊;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裏有更多音樂人,幾乎所有的樂器都有,而且全都擁有最頂尖的造詣,只怕沒有幾個能超越他們⋯⋯

莫扎特選擇在維也納定居,並且靠着演奏和創作,將維也納的音樂景象,特別是歌劇的創作推向高峰。年輕的貝多芬離開波恩,選擇了活潑的維也納,既是繼承十八世紀精嶄的音樂技藝,也將會在這裏開啟創作者的新思維。

十八世紀維也納歌劇的重地,城堡劇院 (Burgtheater) 見證着不少經典的誕生。格魯克 (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 的歌劇《奧菲斯與柔麗迪彩》(Orfeo ed Euridice) 是歌劇改革的里程碑,1762 年於城堡劇院首演。之後,莫扎特的三大歌劇《後宮誘逃》(Die Entführung aus dem Serail)、《費加洛的婚禮》(Le nozze di Figaro) 及《女人皆如此》 (Così fan tutte) 也是在此首演。(Source: Dorotheum)

城市發展成音樂之都,除了來自社會頂層的統治階層,由上而下帶動之外,十八世紀見證的,卻是由下而上的推動力。所謂的社會大眾,雖然還未普及至每一個人,但是卻慢慢打破了社會階層的界線。從前,只有生於貴族或權勢階級,才可以接觸到音樂藝術。到十八世紀後期,不是生於貴族,也有機會走進歌劇院或音樂廳——雖然,他們還只能是坐在平民的區域欣賞,但是能與皇室和貴族同處一室,這卻是前所未有。

正如《奧地利帝國社祖國報》中的文章形容,十八世紀之所以為音樂的轉捩點,除了是對音樂的熱愛,也是大家漸漸醒覺,令社會和文化得以發展,平等交流方是其中重點:

⋯⋯音樂令每天都成為奇蹟,只能說那是因着熱愛;它令社會所有階層平等。貴族、中產階層、王子與他們的隨從、主人和他們的僕人,所有人都坐在一起,透過音樂的和聲,忘記了因着人們的不同而產生的不和諧。

樂曲選段

Carl Stamitz: Symphony in D major, ‘La Chasse’, S 31
III. Allegro moderato – Presto

Mozart: Serenade No. 6 in D, K239, “Serenata Notturna”
III. Menuetto

Mozart: Symphony No. 31 in D, K297, “Paris”
III. Allegro

Corelli: Concerto in D, Op. 6/4
I. Adagio – Allegro

Mozart: String Quartet No. 19 in C, Op. 10/6, K465
I. Adagio – Allegro

Haydn: Mass in C, Hob.XXII:9
VI. Agnus D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