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爾:叱咤英倫的音樂大班

與韓德爾同期的所有作曲家,包括與他同年出生的巴赫,都幾曾淹沒於歷史之中,要待死後若干年後的人重新發現、整理與演出,才將往昔的寶物好好保存。

韓德爾:叱咤英倫的音樂大班

英國大班泰爾斯 (Jonathan Tyers) 擁有的沃克斯庭園 (Vauxhall Gardens),是十八世紀中最受倫敦市民歡迎的遊樂園地之一。為了吸引人入場,他招來了上佳的樂手,在清幽的園中舉辦音樂會,演奏當時最受歡迎的音樂。1738 年,他甚至為這位當時最受倫敦人歡迎的音樂家,弄個雕像來增加氣氛。

這個最受歡迎的創作人,就是韓德爾。


韓德爾的音樂才華,自小就被賞識,並且不論在德國、意大利還是英國,在人生不同的時候,也找到他的忠實聽眾。

韓德爾 (Georg Friedrich Händel) 1685 年生於哈萊 (Halle)。他不是生於音樂世家:爸爸是位醫生,誕下韓德爾時已年過六十;媽媽是牧師的女兒,家庭算是富有,一家人住在哈萊市中心不遠處的大宅中。雖然年幼的韓德爾喜歡音樂,經常偷偷走到家中閣樓彈古鍵琴,但爸爸卻對此大為反感,認為作為醫生的兒子,應該從事諸如律師一般的專業。

幸而,當一位公爵聽過韓德爾彈奏管風琴過後,驚覺他的音樂才華,並成功說服他的爸爸,讓韓德爾跟從教堂管風琴師查豪 (Friedrich Zachow) 學藝。他在管風琴、古鍵琴以及創作上都突飛猛進,甚至在 1702 年時,獲得聘任為教堂的管風琴師。但是,管風琴師的生涯,只維持了很短時間。因為,他在那一年,開始接觸了意大利歌劇。

韓德爾十八歲時,離開了家鄉哈萊,遠赴德國北部城市漢堡,在漢堡的歌劇院中擔任第二小提琴手,後來還擔任了樂團中一個具領導性的職位:負責彈奏通貫低音 (basso continuo) 的鍵盤樂手。恰巧,那時劇院的作曲家,因為身纏債務而經常脫稿,韓德爾得勉強頂替,為已有的劇本配上音樂。

在歌劇院中,處處能表現自己,當然也令年輕的韓德爾感到飄飄然。有一次,歌劇院演出作曲家馬替森 (Johannes Mattheson) 的歌劇,作曲家本人粉墨登場,唱上其中的角色。作曲家唱完詠歎調,得到觀眾的掌聲以後,返回樂團當中,期待由角色返回成為樂團領班,領導樂團繼續演出。怎料,馬替森返回樂團席位後,替工韓德爾卻在古鍵琴中彈得興起,不肯襄讓領導席位。結果,兩人初則口角,繼而動武決鬥起來。兩人決鬥,只因馬替森的配劍刺中韓德爾袖鈕而斷開,幸而沒有攪出人命。

場面又是滑稽,又是緊張。不過,這場決鬥,為韓德爾帶來一位識英雄、重英雄的作曲家好友。


韓德爾的家境相對富裕,但是身為醫生的爸爸,並不贊成兒子學習音樂。於是,韓德爾在年少時,只能偷偷到家中閣樓彈古鍵琴。這個偷學音樂的故事,成為佳話。

雖然,漢堡有着活躍的歌劇院,但要親身感受意大利歌劇的精緻,不得不親赴意大利欣賞。自十七世紀開始,歐洲貴族子弟中,流行着以一趟「壯遊」(Grand Tour) ,作為慶賀成年的旅程。雖然旅程沒有既定的目的地,但是作為孕育文藝復興的意大利諸邦,卻是壯遊的重點。

韓德爾應著名的默迪奇 (Medici) 家族成員的提議,在 1706 年時抵達佛羅倫斯;一年之後,他起程前往羅馬,並且得到幾位紅衣主教的支持。他雖然生於以路德宗為主的德國,但是身處教廷的中心點,他着意在主教們展示他創作的才華。於是,他寫了包括榮耀經 (Dixit Dominus) 的大型合唱詩篇,還有以意大利文演唱的清唱劇。

1709 年,韓德爾輾轉抵達水鄉威尼斯。威尼斯是著名的共和國,而且有着好幾間劇院,爭相上演意大利歌劇。而每年一度的嘉年華,更是聞名歐洲的狂歡節。這一年,韓德爾在嘉年華中首演歌劇《阿格里皮娜》(Agrippina) 。這部歌劇,叫好叫座,在競爭劇烈的季節中,竟可上演二十七場。

正是這部歌劇的成功,奠定韓德爾成為歌劇作曲家之路。


王后劇院是倫敦第一個以演意大利歌劇為主的劇院。倫敦人愛上歌劇,與當時經濟與社會的發展,有着密切的關係。

倫敦的人口,在十八世紀間迅速膨脹,超越巴黎成為歐洲最大的都市。倫敦因着貿易而變得發達,人口從農鄉湧入都市,漸漸形成了一個追逐報酬與成果、豐盛與富足生活的中產階層。它們有別於仕紳,本身並無貴族血統,而且也要靠着勤奮過活。但是,因着經濟活動,特別是活躍的國際貿易,令到不少人變得富有。作家巴邦 (Nicholas Barbon) 在 1690 年的著作《貿易論》(A Discourse of Trade) 中,如此形容這個現象:「城市中的居民不斷增加,令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日益激烈;競爭,令人更為勤奮,而勤奮相繼帶來財富。」他說,人的競爭為的是力爭上游,務求活得比其他人好。

巴邦形容,人因此變得富有;但是,富有的尺度,不單只以金錢量度。學識、修養、對藝術的追求,這些本來只是生來富有、無憂無慮的貴族,才可追求的卓越,在逐漸富裕的中產階層間,開始變成伸手可及的目標。

其中因而產生的一個有趣現象,就是倫敦人對意大利歌劇的熱愛。1705 年,倫敦出現了第一部意大利風格的歌劇演出,立即風靡一眾追求品味的觀眾。接着的幾年,不同的劇院嘗試上演以英語演唱的歌劇,有些是改編意大利的劇目,有些是將好些樂曲片段湊集成章,但是觀眾很快就對這些仿製品表達不滿。他們需要的,是真真正正的意大利歌劇。

雖然,懂意大利語的人並不多。但是,這個外來劇種,卻成為潮流的尖端。

1710 年,王后劇院 (The Queen’s Theatre) 開幕,成為倫敦最新的歌劇演出場地。英國與蘇格蘭聯邦的王位,因着沒有清楚合適的繼任人的風波,剛好在這個時候告一段落。1701 年,英國與蘇格蘭國會通過了王位繼承法,宣佈索菲成為她表姪女、漢諾威 (Hanover) 選侯夫人索菲 (Sophia) 為安妮女王的繼任人。

那麼,為什麼德國人韓德爾,結果會在英國寫意大利歌劇?他在德國的時候,得到索菲的賞識。皇后劇院開幕,為正在找工作的韓德爾提供一個出頭的機會。雖然他只有一兩部令人著稱的歌劇,但是他有信心與才能,為英國觀眾提供真正而有趣的意大利音樂,甚至要比起來自意大利的音樂家,更懂得以音樂贏取人的歡心。

1710 年,歌劇《里納德》(Rinaldo) 在倫敦首演,是第一部為英國人寫的意大利歌劇。劇院經理希爾 (Aaron Hill) 在題獻予安妮皇后的獻詞中說:「在我眼中,這部『英國』的歌劇,比起她的母親意大利,更為偉大。」

這一年,韓德爾只有二十六歲。


《里納多》是韓德爾第一部為英國觀眾度身訂造的歌劇,立即在倫敦闖出名堂。一如當時常態,歌劇的宣傳並沒有作曲家的名字。這會在韓德爾的時代慢慢改變。

1719 年,韓德爾忙着籌備成立皇家音樂學院 (Royal Academy of Music)。這並不是現今的音樂學院的前身;雖然,它掛着學院的名字,多多少少也有點訓練英國人成為歌劇演唱者的成份,但是說到底,它是一間製作歌劇的企業。

在英國演意大利歌劇,少不免要引進意大利人才。韓德爾成立「學院」,充當一名經理人,被委任前往意大利,物色「適合於英國舞台演出的歌手」。其中特別要包括的,就是意大利獨有的閹人歌手 (castrato)。

這些歌手,有着男兒的身軀,唱出的卻是純淨的高音。他們很多都在孩童期間,有着優秀的童聲聲線。殘酷的去勢手術,讓他們的聲線保持在童年狀態,沒有變成男兒嗓子。在生活艱苦的年代,手術成功的話,那是生活無憂、擺脫貧窮的出路,變成明星也是指日可待。

每部歌劇,總有一至兩位䁥稱為「musico」的閹人歌手,擔任最搶眼的主角。韓德爾在意大利,請來這些明星,成為歌劇賣座的保證。韓德爾主理的皇家音樂學院,以有限公司形式籌募資金,每位股東可在公司營利中,獲得兩成股息;沒有錢成為股東的話,也可成為歌劇訂戶,除了可以觀賞歌劇,也可以在九個樂季中的其中一季,獲得分紅。

「學院」吸引了不少貴族、仕紳和有識之士成為股東。這些人當中,有些人為着名利,有些是因着他們年少時赴走意大利的壯遊,知道意大利歌劇所謂何事,而作出支持。但最重要的,是這所「學院」的運作,幾乎都是全靠愛好者支持;王室在金錢上的資助,相當有限。

這些年間,韓德爾既是星探,也是創作人。他一生將創作超過四十部歌劇。


索菲在等到登位以先逝世,她的長子登上大英帝國的王位,成為喬治一世 (George I)。雖然登基為王,但並不表示王位坐得穩。政客拿着繼任問題興風作浪,而且民心也相當燥動:他本來就是生於漢諾威的王子,登基之時,二十個城鎮更出現動亂。

所以,喬治一世努力希望提升民望。1717 年 7 月 17 日,即是他登基後不足三年,王上決定在泰晤士河上舉辦音樂會。王上與王室成員,乘着王室遊艇,韓德爾則帶領着大約五十位樂手,在另一艘船上演出,演出的作品就是著名的《水上音樂》(Water Music)。

這盛大的戶外演奏,當然吸引了不少城中市民圍觀。有遊艇的,就自己開船到河上盪舟;不用搭船的,也可以在河岸兩旁觀賞。這個晚上的音樂盛會,大受歡迎。他與英國王室的關係亦愈趨密切。1723 年,韓德爾獲委任為御用作曲家;1727 年,他獲英國上議院通過入籍大英帝國。

成為御用作曲家,並不等於音樂事業一帆風順。倫敦市民爭相追看意大利歌劇,劇院相繼成立,希望在這新興市場上分一杯羹。更重要的,是歌劇需求殷切的背後,其實只是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和追逐潮流的快感;音樂與戲劇藝術,對於這些人而言,只是娛樂。

熱潮過去,觀眾的熱情亦會漸漸冷卻。雖然,韓德爾直至 1730 年間,繼續叱咤樂壇,而且憑着如阿爾歐丹德 (Ariodante) 和阿爾辛娜 (Alcina) 等歌劇,以扣人心弦的曲折劇情和劇力萬鈞的音樂,贏得觀眾歡心。兩部歌劇,分別上演十一及十八場,而且以後載譽重演。

可是,韓德爾卻悄悄地感到這種形勢,不能長久維持。1736 年,亦即是《阿爾辛娜》首演後一年,他把自己之前寫過的音樂,特別是在意大利時寫的宗教音樂重演,又自己粉墨登場,彈管風琴協奏曲,壯大自己作曲家的聲勢。而這一年的重點創作,是《亞歷山大之筵席》,以英國詩人德萊頓 (John Dryden) 的頌歌,配上一如歌劇般豐富的音樂。即使沒有了場景、沒有了曲折的故事,但詩歌中豐富的意涵,透過音樂釋放出來。

更重要的,是在倫敦欣賞的英國觀眾,聽的是他們理解的母語,演繹着詩歌中種種意象。頌歌的副題,正是「音樂的威力」(The Power of Music)。


《彌賽亞》見證了韓德爾事業的高峰,也成為韓德爾最常被演奏的樂曲。

韓德爾轉為全情投入創作神劇 (oratorio),將歌劇拋諸腦後,不單獨是因為歌劇熱潮息微;也不單是因為 1737 年英王王后嘉露蓮 (Caroline) 逝世而令公眾娛樂停止運作。在《亞歷山大之筵席》以後,韓德爾發現這將會是英國音樂的出路。

歌劇與神劇的區別,除了是沒有場景與服裝、減少了演戲的成份外,音樂上最大不同的,是神劇有着大量的合唱段落。英國向來有着濃厚的合唱傳統,而韓德爾的合唱曲,既可以澎湃地表現大地宏偉,也可細膩地描繪自然可親。韓德爾的友人、也是寫他第一部傳記的作家曼瓦林 (John Mainwaring) 形容:「即使有些人對精細的創作無所動容,他們都被韓德爾的合唱曲擊倒。」可見,合唱曲比起任何音樂,都更貼近大眾。

可是,韓德爾的名聲,並不單單是因着他寫了著名的合唱曲;《彌賽亞》(Messiah) 中的《哈里路亞大合唱》(Hallelujah Chorus),的確是歷久不衰,但是韓德爾在詠歎調、重唱曲、合唱曲、器樂曲中呈現的感情,卻同樣平易近人。

1760 年,亦即是韓德爾逝世後一年,曼瓦林出版了韓德爾的傳記,是音樂史上第一部以作曲家為主題的人物傳記。傳記詳細地記錄了韓德爾的生平,也包括了不少韓德爾轉述年少時的光景。

而韓德爾在沃克斯庭園的人型雕像,拿着神話人物奧菲斯的琴,輕鬆的坐姿,表現出對音樂的揮灑自如。這個雕像之所以破天荒,是因為它不是紀念韓德爾而造,而是在韓德爾在生時,已經有人把這位創作人當作偶像般看待。


韓德爾的歌劇,曾經紅透倫敦劇壇,但終歸沉寂。追求新鮮劇目的動力,把舊的作品都當作老調而忘記;沒有人想看這些過氣劇目。

但是,他的音樂卻沒有被遺忘。1776 年,亦即是韓德爾逝世後十七年,倫敦出現了專演「古老音樂」的音樂會,韓德爾的作品,不論是歌劇神劇選段,還是其他器樂作品,都佔上大部份。

而神劇《彌賽亞》1742 年首演以後,隔幾年就被重演。1749 年以後更是每年都被演奏,直至現在。

與韓德爾同期的所有作曲家,包括與他同年出生的巴赫,都幾曾淹沒於歷史之中,要待死後若干年後的人重新發現、整理與演出,才將往昔的寶物好好保存。

韓德爾的音樂,是歷史中最早的例外。他的音樂,沒有一刻不被奏響。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德國站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9 年 5 月 2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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