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孤身尋覓的創造者

馬勒的音樂,常常聽到他避難回童真之時,聽着可愛平靜的大自然、遠處傳來噹噹的牛鈴和靜靜地啼叫的鳥兒。但是,童真之時,也是親近死亡之際。他的家附近就是殯儀館,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八位早年夭折。那些常在音樂中聽到的喪禮進行曲,也是童年之聲。和那些市井的樂隊聲音混在熱鬧的市集,這些聲音就像是現代城市悲喜交集的樣貌。

馬勒:孤身尋覓的創造者

1897 年 5 月 11 日,剛抵達維也納的馬勒,首次指揮維也納國家歌劇院 (Wiener Hofoper),演出華格納的《羅恩格林》(Lohengrin)。演出之後,他在書信中寫道:「感謝上蒼,我的憂慮全消了!整個維也納真心的歡迎我。我肯定不久之後,我就會成為歌劇院的總指揮。」

馬勒得到廣泛的好評。其中一個更大力稱讚他,「如果這真的是整體藝術 (Gesamtkunstwerk),那麼馬勒就是完全的指揮 (Gesamtdirigent)!」馬勒感慨地說,在這裏他終於找到了家。


馬勒在維也納求學,遇到一班推動現代音樂的同學,也開始了他對華格納音樂的熱愛。後來他回到了音樂之都,成為歌劇院的總指揮。
馬勒在維也納求學,遇到一班推動現代音樂的同學,也開始了他對華格納音樂的熱愛。後來他回到了音樂之都,成為歌劇院的總指揮。

馬勒 (Gustav Mahler) 1860 年生於波希米亞 (Bohemia) 的卡利舒特 (Kalischt),現今這捷克境內的小鎮,稱作 Kaliště。不足半年,父親決定舉家搬到附近繁榮的市鎮伊格勞 (Iglau,今稱作 Jihlava)。那是莫拉維亞 (Moravia) 第二大的城鎮,文化上與語言上都愈來愈與德國靠攏,而且布業發達。本身是猶太人的父親,在廣場附近開了一所釀酒廠兼酒吧。而這個廣場上,四方八面都響着音樂:波希米亞的音樂人奏起熱情的調子,聖雅各教堂  (Jakobskirche) 唱起莊嚴的合唱曲,隔壁軍營的軍官,偶爾還會來到廣場,演奏起威風凜凜的軍樂。愛發呆的馬勒,就是喜歡凝望着廣場上的一切,留心當中的聲音,偶爾彈彈家中的鋼琴,也會在教堂跟導師學習和聲和音樂的原理。

在獲委任為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總指揮前的十多年,馬勒曾在這音樂之都受教育。在這裏,他認識了不少思想類近的音樂家,包括同鄉小提琴家艾德勒 (Guido Adler)、作曲家胡爾夫 (Hugo Wolf) 等等,也令他成為華格納的追隨者。1875 年,華格納剛巧來到維也納,當時還是學生的胡爾夫為求見偶像一面,會在華格納的酒店外流連幾個小時,開個車門,或是遞過外套。馬勒則害羞得多,他後來還後悔連替偶像拿衣服的機會也沒有。雖然,華格納在不久前,出版了反猶太人的文章《音樂中的猶太文化》(Das Judenthum in der Musik),但是維也納就是這麼一個奇怪的熔爐:一方面他身為猶太人而受華格納等反猶太的人排擠,另一方面他又是華格納前衛音樂的擁護者,而被反華格納的支持者排擠。而更奇異的,就是在這些排擠底下,反而令馬勒更專注於華格納的音樂。

馬勒在維也納的學習期間,沒有上過指揮課。而他在這個城市的少年時期,過着窮困的生活。他租住骯髒的住所,還要因着缺錢而不停搬遷,每次搬遷又總會大意地把一兩件衣服留在舊居。據說,他沒有太多閒錢去聽歌劇。但到了 1880 年,他竟然成為一位歌劇指揮,首先離開維也納而遠赴林茲 (Linz) 附近的溫泉區工作。以後的 17 年,他分別在波希米亞、莫拉維亞、匈牙利等地方工作,才再一次回到這個他稱為家的城市。


馬勒的交響曲,所用的樂團不單龐大,而且還有很仔細的指示,以達致他心目中的效果。遙遠的軍隊小號,加上牧人的號角,在鳥兒啼叫的短笛之上,混成一幅既平靜但不尋常的圖畫。這第二交響曲的段落,接下來出現的,就是神秘的合唱團,歌詠着「復活吧!對,復活吧!」。
馬勒的交響曲,所用的樂團不單龐大,而且還有很仔細的指示,以達致他心目中的效果。遙遠的軍隊小號,加上牧人的號角,在鳥兒啼叫的短笛之上,混成一幅既平靜但不尋常的圖畫。這第二交響曲的段落,接下來出現的,就是神秘的合唱團,歌詠着「復活吧!對,復活吧!」。


馬勒一生以指揮歌劇著稱,在舞台上有着強硬的手腕,確保音樂在他認可的質素下演出。但他創作的音樂,十居其九是交響曲,另外就是好一些藝術歌曲,絕無歌劇。他在事業的早年,曾把十九世紀早期德國作曲家韋伯 (Carl Maria von Weber) 的遺作《三位卞托》 (Die drei Pintos) 完成並首演,是他指揮和作曲事業的第一個重要成就,也為他帶來與韋伯孫媳婦一段激烈的愛情。他們竟還想過私奔。那是 1888 年,他已準備離開萊比錫 (Leipzig) 新國家劇院 (Neues Stadttheater) 的指揮工作。這一段愛情,為他的第一交響曲播下了靈感的種子。

那時,馬勒還未肯定自己的創作路向。他的第一交響曲,經歷了好些年日創作和修改,其中的音樂素材,分不清是來自歌曲集《旅行者之歌》(Lieder eines fahrenden Gesellen),抑或是從交響曲移植到歌曲中。首演之時,他還稱這是一首兩部份的交響詩,借了筆名尚保羅 (Jean Paul) 的小說《巨人》為題,表達與小說一樣的衝突和矛盾。可是,他後來再沒有把它叫作交響詩,還把標題和樂曲解說一一撤回。這樂曲正式給叫作第一交響曲。

這交響曲確立了馬勒好些顯著的管弦樂風格。他往後的創作,總離不開交響曲與藝術歌曲,兩者互相影響,交響曲也有唱歌般的優美旋律和戲劇感。早年的交響曲,更有部份音樂直接引用了自己的歌曲。第一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就是來自《旅行者之歌》的一曲〈今早我走過田野〉 (Ging heut morgen übers Feld),田園清草地的氣息,自是從音樂滲出。

另一個特點,就是他的音樂總會摻雜了不同的景色和風格,而且轉變得急速而毫無先兆。第一交響曲的第三樂章,是一首喪禮進行曲。他把著名童謠《Frère Jacques》變成小調,用作喪禮的行列,但不久就響起了波希米亞市井樂隊的小提琴滑奏,大鼓和鈸敲打出令人聯想起土耳其的節奏。第二交響曲的終樂章,遙遠的獵人號角和軍隊小號,混在枝頭上高歌的小鳥的聲音裏,然後竟然是神秘的合唱團,唱起叫死人復活的聖詠。不同場景的音樂拼貼在一起,鏡頭經常急速轉換。

這就像少年馬勒俯身在天台的圍欄旁,一邊眺望伊格勞大廣場,一邊聆聽着四周。眼睛看見吉卜賽樂隊,耳朵傳來遠處的軍樂,遠處還有翠綠青山和淙淙流水。這音樂圖畫,來自他童年時那稱為家的地方,而他往後的交響曲,不時出現這伊格勞大廣場的圖畫。


馬勒為求達到自己心目中的水準而對樂手要求嚴苛,亦令「獨裁者」和「值日軍官」之謔稱不脛而走。他指揮的動作誇張,經常成為報章調侃。
馬勒為求達到自己心目中的水準而對樂手要求嚴苛,亦令「獨裁者」和「值日軍官」之謔稱不脛而走。他指揮的動作誇張,經常成為報章調侃。

馬勒接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總指揮後的十年,是他人生最傳奇的時刻。1897 年的首個樂季,振奮人心的演出,令他廣獲讚賞。1898 年,他更接任了維也納愛樂樂團的總指揮。但是,樂團的樂手在他上任樂團總指揮前的兩天,在報章刊登了一篇題為《維也納歌劇院猶太人朝代》的文章,說他雖然為演奏帶來一些新意,但實在說不上是個指揮。「那就像僧侶耍手勢,根本不能跟隨拍子。他的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麼 ...... 他指揮的確很有感情,但那只是為了取悅觀眾而不是為表演者着想,他沒有幫助樂手,只令情況更糟。」這時的維也納,仍然有着強烈的反猶太情緒。馬勒為求達到自己心目中的水準而對樂手要求嚴苛,亦令「獨裁者」和「值日軍官」之謔稱不脛而走。

這十年間,他在歌劇院與管弦樂團忙碌的夾縫中,找到創作的規律。他在樂季期間幾乎絕不創作,一到夏天,才來到麥爾尼格 (Maiernigg) 裝修得不錯的小屋,專心作曲。他習慣行山,走進深山中聽大自然。他也愛在湖中暢泳,雖然他的身體長期都不太好,並經常投訴身體疼痛。但是,在這小屋中,他大概維持着一個規則的創作進度。不論是樂季中還是假期,他都是一個工作狂。

維也納也見證了馬勒的愛情開花結果。1901 年,他遇上了比他年輕差不多 20 年的畫家女兒艾瑪.舒特拉 (Alma Schindler) ,第一次的偶遇他倆還頂嘴起來。艾瑪是一位樣貌端好的才女,不單是個畫家,還要寫過好些音樂。不久之後,他們互生情愫,不足一年,兩人已談起婚事來。

可是,在正式訂婚前,馬勒卻給艾瑪寫了封長長的信,說要在作這人生重要決定之前,釐清一些重要問題。「你可不可以將我的音樂當成你的音樂 ...... 當一對夫婦都是作曲家時,你能想像那是怎樣的生活?」馬勒說,兩人能夠快樂生活,她必須成為他的妻子,而不是同事,甚至是競爭對手。她應該照顧他的起居,讓他的創作不受打擾,而不是相反。艾瑪在她的日記中寫道:「我的心完全地呆了:放棄我的唯一,就是我一直堅持着的音樂?我立即想將把整件事都放棄 ...... 但我立即哭了,因為我發覺我真的愛上了他。」

艾瑪這位少女,決定放棄創作事業,還拒絕了身邊為數不少的追求者。1902 年,艾瑪與這位歌劇院總指揮築起一個家,以後還生下了兩名女兒。馬勒受了愛情滋潤,從他的交響曲中,不時找到他以音符寫給她的情信。第五交響曲的小慢板,據說隱藏了他對艾瑪愛的誓言,而這弦樂與豎琴的樂章,亦突顯了他如何以豐富的和聲譜寫甜美的音樂。

但是,第五交響曲也是黑暗而深沉。第一樂章又是一首喪禮進行曲,弧寂的小號響起了哀歌,沉鬱而緩慢的旋律過後,卻是激動如暴風雨的呼嘯。1902 年前後的作品,不乏對生活絕望的樂曲。一曲《小鼓手》(Der Tamboursg’sell),講述年輕的小軍官在陰森的黑夜步向絞刑架,向世界高呼晚安。

在馬勒的音樂裏,常常聽到對人生的祈盼和憧憬,同時卻帶着深淵中的悲鳴和絕望。


一直活到 1962 年的指揮家華爾特 (Bruno Walter),在瑞士探望馬勒時,呆望着門外壯麗的阿爾卑斯山。馬勒說:「不用望外面了,我已把它們通通寫進交響曲內。」

每年夏天,馬勒都回到他景色優美的創作小屋中寫音樂。這間在湖畔小鎮麥爾尼格的小屋,見證了他不少作品的誕生。1907 年接踵而來,特別是喪女的悲劇,令馬勒放棄了這小屋。他說受不了在這裏的回憶。
每年夏天,馬勒都回到他景色優美的創作小屋中寫音樂。這間在湖畔小鎮麥爾尼格的小屋,見證了他不少作品的誕生。1907 年接踵而來,特別是喪女的悲劇,令馬勒放棄了這小屋。他說受不了在這裏的回憶。

如果馬勒的交響曲就是一個完整世界的話,這世界未必如馬勒所活的世界一般。馬勒的第六交響曲,創作於 1904 年,正是他在維也納事業高峰之時,又剛與艾瑪誕下愛情的果實。沒有人理解他為何在這甜蜜時刻,寫出極端悲劇的作品。第六交響曲的終曲,用上了一個大木槌,象徵着巨人被命運三番擊打。結果,他在最後關頭刪去最後一下木槌,原因是樂曲太悲劇,連創作者自己都瀕臨崩潰。艾瑪形容馬勒在第一次綵排時,被樂曲強烈的情緒影響,不能專注。回到休息室,馬勒更不能自已地垂淚。

有時音樂卻是現實的寫照。1906 年,他一口氣完成了陣容極為龐大的第八交響曲,用上了兩個大型的混聲合唱團,第一樂章以拉丁文寫成《來,創造之靈》 (Veni creator spiritus) ,加上管風琴,像極了一套清唱劇。這是他人生搜索永恆之時,閒時讀很多書,還要一併吞下哲學、文學、科學和物理的書籍,試圖從不同角度理解世界。荀伯克說:「你只要看看馬勒怎樣把他所學的聯繫在一起,從他處學習怎樣尋找藝術的意義。」馬勒在這年間常常提及上帝,但他其實不是一個怎麼虔誠的人。在接任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職位前,他放棄了猶太教而改信天主教,但他的音樂,總有着殘餘的猶太風格。他期望因着轉信天主教而得到認同,但又事與願違。1907 年,馬勒因與劇院爭執,再加上熾熱的反猶太風潮而選擇離開這音樂之都,遠赴隔着大西洋之遙的紐約。

當然,這其中的爭執,經年累月,反猶太報章的刻薄和語帶歧視的批評,或許只是借題發揮。但結果一切事件累積到一發不可收拾、必須離開的地步,令馬勒打擊甚大。可是,1907 年帶給馬勒的打擊,不止一椿。他的女兒瑪莉亞在七月病逝,他同時被診斷出心臟極有問題,要減少行山和游泳,吃也要極端清淡。三重打擊,恰好應驗了第六交響曲命運所擊打的三下大槌。

從此之後,他的音樂再也沒有了樂觀積極,而是深沉地與人生、世界和愛情說再見。1909 年完成的《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 ,最後的幾句唱着「永遠、永遠」,漸漸煙滅於平靜的樂音汪洋之中。第九交響曲經歷歡欣與跌宕,卻在極緩慢的終樂章裏隱藏着再會的訊息。一輪糾纏與否定,最後燈火慢慢熄滅,淡然地完結。這裏面的愛恨交纏,甚至是死神討價還價,不單是把世界完整地說明,而是把人生種種複雜情感都寫在裏面。

他建立了的家,也面臨崩潰。女兒逝去,太太也秘密地與建築師格羅佩斯 (Walter Gropius) 交往。他和她都認為,這段婚姻已變成一個謊話。馬勒就 1911 年從美國回來後鬱鬱而終。


馬勒說自己是一個生於奧地利人中的波希米亞人,一個活在德國人中的奧地利人,和一個到處為家的猶太人。他說自己是三重無家可歸。

馬勒的音樂,常常聽到他避難回童真之時,聽着可愛平靜的大自然、遠處傳來噹噹的牛鈴和靜靜地啼叫的鳥兒。但是,童真之時,也是親近死亡之際。他的家附近就是殯儀館,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八位早年夭折。那些常在音樂中聽到的喪禮進行曲,也是童年之聲。和那些市井的樂隊聲音混在熱鬧的市集,這些聲音就像是現代城市悲喜交集的樣貌。

我們沒有為意,或許只是因為身處在這喧鬧的城市中,習慣了嘈吵。我們未必會像馬勒一般,停下來發呆,靜靜地聽來自四方八面的喧嘩。

馬勒一生,除了童年的家外,總像個漂泊的旅者。1901 年,馬勒譜了詩人呂克特 (Friedrich Rückert) 的詞,寫成了《我被世所遺棄》(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最後幾句歌詞「亡佚世界聲,寧靜我獨活;天堂自在過,唯有愛與歌」,簡潔而恬謐地成為無處為家的馬勒的心底寫照。

這孤寂、遺棄於世的歌,亦是他最動人、最震憾的聲音。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德國站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9 年 6 月 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