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湘《圖倫加利拉交響曲》的三個錄音

推介梅湘三個近代經典錄音。

梅湘《圖倫加利拉交響曲》的三個錄音
文章刊於 2023 年 1 月號《Hifi 音響》

Messiaen: Turangalîla-Symphonie
Yvonne Loriod (piano) Jeanne Loriod (ondes martenot)
Orchestre de l'Opéra Bastille / Myung-Whung Chung
1991 DGG 4317812

每個人心目中,總會有些成為「準繩」的錄音。對於筆者而言,第一個聽的錄音,不論仔細與否,很多時對樂曲的理解留下不能輕易挪移的印象,更甚是或喜或惡,都會受它影響。雖然,對於一名「樂評人」而言,很需要對音樂的演繹有距離感,除可以較為全面地談及演繹的優劣,但是,「先入為主」,卻是無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當年,我選擇聽第一張梅湘的《圖倫加利拉交響曲》,的確是花了點時間。懂得接觸梅湘,對我而言是一種 acquired taste——先是認識,經過研讀,知道梅湘作品的精妙,才嘗試認真聆聽;不是音樂直接打動我的。

這裏說的,只是我的欣賞過程,而不是梅湘的音樂,不能直接感動我——第一次現場欣賞《時間終結四重奏》(Quatour pour la fin de temps),依然穩佔一生最難忘的經驗中頭三位。梅湘的音樂的深度、叫人摒息靜氣的強度、到最後讓人感到離座數吋的昇華,恐怕沒有其他作曲家能相比。雖然《圖倫加利拉交響曲》跟《時間終結四重奏》同樣出產於 1940 年代,但是交響曲卻實在比四重奏複雜得多。

就是這樣,當年我選了仔細聽韓國指揮家鄭明勳 (Myung-Whun Chung) 的錄音,成為我的「準繩」。

從市場角度而言,它的確希望能成為眾人的「準繩」: 唱片封面是穿着淺藍色外套旁的梅湘旁邊,和穿着白色外套、曲着腰跟梅湘攀談的鄭明勳,和藹友善的氛圍,散發着和創作者互相切磋的意涵,唱片背後,還不忘留下一句:「唱片在作曲家在場時進行。」試想想當年大家爭着找跟馬勒工作過的指揮的錄音來聽就是。

然後,還有梅湘妻子的羅利奧姊妹擔任兩柱:鋼琴和馬特勒音波琴 (ondes martenot)。羅利奧身為梅湘的妻子,她灌錄過非常多梅湘的鋼琴作品,樂譜上密麻麻而紊亂的音叢,在她手上卻成為像是大自然中的鳥語。《圖倫加利拉交響曲》的鋼琴部份,更像是協奏曲般,有着不少十九世紀式的炫技段落。而妹妹珍・羅利奧 (Jeanne Loriod) 亦成為馬特勒琴的專家,之前姊妹檔灌錄過四張《圖倫加利拉交響曲》的錄音。

那麼,為什麼我要選這套來成為第一張聽的演繹?在偏好數碼錄音的年代,這錄音的澎拜音場和動態,的確很合耳緣。但是,我卻是對鄭明勳對梅湘的投入,更為尊敬。1991 年,他剛與大禾花簽獨家錄音合約,奪人的先聲,竟然就是梅湘;他在巴士底歌劇院的年代,就推動要演梅湘的《阿西西的聖法蘭西斯》。十年後,他親自在鋼琴上演《時間終結四重奏》。

聽他演梅湘,不難理解為什麼梅湘的音樂可以這樣令人「着迷」。大自然間聽到的鳥語,微風吹着的花草,忽然又要被狂飈般的頡問打亂,聲部間的追逐既原始又動力澎拜,而聽鄭明勳演繹的梅湘,最後帶來的超脫,每次每次都叫人感動。

這個錄音,是一開始就會把你帶到梅湘精神世界內的經典。或許,鄭明勳如何着迷於梅湘的聲音世界,就把這種着迷傳染給聽的人。而能第一身從梅湘身上得到感到,我相信非常重要。

錄音推出後一年,梅湘辭世,而這個版本亦是樂譜訂正版的首個錄音。到現在聽交響曲的履歷雖然多了,但我還是把這錄音推介為大家應該要一聽的經典。


Messiaen: Turangalîla-Symphonie
Tonkünstler Orchester / Yutaka Sado
Roger Muraro (piano) Valérie Hartmann-Claverie (ondes martenot)
Live at Musikverein, 2017/10/8–10 Tonkünstler TON 2005

我對於佐渡裕 (Yutaka Sado) 的注意,始於他早年演奏伯恩斯坦的第三交響曲《哀悼禱文》(Kaddish) 。演出陣容不在話下:當打的芬蘭花腔馬蒂娜 (Karita Mattila) ,加上找來了曼奴軒爵士 (Yehudi Menuhin) 來朗讀,希伯來禱文唸來的強大張力,由法國電台愛樂強力引爆,其震撼比伯恩斯坦自己的版本也過之而無不及。

誠然,年輕時的佐渡裕,真的有點像伯恩斯坦:其把握住張力並把它扭緊的力度,溫火慢慢調較之燙熱的工夫,都很有晚年伯恩斯坦的影子,欠缺的只是一點灑脫。佐渡裕在鄧肯活出身,雖然也是伯恩斯坦四十多年耕耘教授的地方,但是佐渡裕在德國開始跟隨伯恩斯坦時,已經是 1987 年。所以,想像他是要繼承伯恩斯坦的話,或許並不太切實;反而,他的風格,更有小澤征爾波士頓年代的風範。

小澤當然也有指過梅湘:他與多倫多交響的演繹,也是個經典;同樣是羅利奧姊妹擔任兩柱,而 LP 年代中,是一個非常精采的錄音。

這個演出,是在維也納音樂之友協會大音樂廳(即是大家熟悉的金色大廳)舉行。坦白說,這個地方的金碧輝煌,外觀上與怎樣也覺得與梅湘色彩斑爛的音樂並不合調。雖然,聲音上其實有很多金光閃閃的時刻:第一樂章的「石像主題」,低音銅管閃亮燦爛,只是沒有太過刺耳的生硬,也不令人覺得這是要與死亡打個照面。而交響曲提到的「愛」與情歌,也不是欲生欲死的甜蜜與痛楚。

情感上並不以後浪漫的戲劇性來詮釋,但佐渡裕卻專注了在這交響曲相當重要的一面:節奏。梅湘構思這部交響曲,除了是雜引了不同文化對時間與永恆的思考外,其中最令他着迷的,就是節奏的可能性。大家首先會感到熟悉的,應該是史特拉汶斯基《春之祭》一般重拍飄移而帶來的強烈的節奏感。這一方面,佐渡裕的演繹顯得非常有自信。

但是,更複雜的,其實是如何處理橫向節奏。梅湘特意將旋律本身的節奏,寫得毫不規則,而旋律的節奏周期,又因着旋律而異。當幾個不同周期的旋律重疊演出時,其交錯就變得無比複雜。正正是這種複雜,才是梅湘音樂思想的核心:透過這種節奏的錯置,令音樂組合的可能是以幾何級數般的提升,亦因此接近梅湘心中的「永恆」。

在一大堆的複雜聲音中理順出層次,一點也不容易,而佐渡裕的演繹,卻令人感到他在這方面上花了無比心思。個別旋律的形狀與推進明確,不同旋律間各自在制約間活動,整體上卻有着推進的方向。

而鋼琴獨奏的角色,在這個演繹較為融合於管弦樂團當中,較為像樂隊中重要的一員,而不是炫技獨奏家般的獨當一面。這不是說身為羅利奧徒弟的 Roger Muraro 失色:他也是個《圖倫加利拉》專家,夥拍馬特勒琴的 Valérie Hartmann-Claverie 不少於四個錄音。不過,這個錄音中的兩個鍵盤樂器,成為了交響曲不可或缺的部份,一個提供向前的動力,一個為聲音着色。如果大家希望既可從高處盡覽這交響曲的偉大,又可以着眼於微,感受細胞間活潑的生命力,這個錄音就非常適合了。


Messiaen: Turangalîla-Symphonie
Taiwan Philharmonic (NSO) / Shao-Chia Lü
Roger Muraro (piano) Valérie Hartmann-Claverie (ondes martenot)
Live at National Concert Hall, Taipei, 2012/6/12 Muse MU130001

香港管弦樂團即將歷史性地首次演奏《圖倫加利拉交響曲》,很多人以為那將會是香港首演:其實不是。1991 年的香港藝術節,歷圖還未是爵士的時候,帶領過伯明翰市交響樂團來港,其中一場就是這首大作。

而在臺灣的 NSO,簡文彬年代以來,就屢屢挑戰大作:馬勒全集、蕭斯達高維契全集、《指環》等等,不單是臺灣本島,也吸引到海峽另一岸的樂迷注目。2004 年,簡文彬在臺灣首演了《圖倫加利拉交響曲》,到了 2012 年,由接任兩年總監的呂紹嘉為樂季壓軸再演大作,慶幸竟然能找來當年的錄音來欣賞。

唱片雖然一共兩張,但其實交響曲演奏所需的時間,還要比單張唱片的鄭明勳版本稍快(三個版本中,最慢的是佐渡裕)。而這個演出的兩柱,與佐渡裕的完全相同。唱片二包含的,是音樂會的開場曲,也就是啟發梅湘寫這部與愛相關的作品的另一大作:《崔斯坦與伊索爾德》的前奏與愛之死。

那是不少人會飛過大海追 NSO 的年代,也是為有幸見證他們的成就感到高興的歲月。這個演繹,亦紀錄了當時的鼎盛。雖然,開首的時候帶點協調上的沙石,但是演出很快就進入狀態,銅管樂毫不猶豫而且狂妄的宣示,反襯着以木管為主的鮮花,因着小心佈置的衝突與對比,樂曲的個性顯得非常鮮明。

同樣是 Roger Muraro,這個演繹他就比較像是位獨奏家。不過,仔細聽來,其實在技術的表現上,其實這個較早年的錄音,和較後的佐渡裕錄音不相伯仲;反而,這個「較為出眾」的感覺,或許是錄音的效果:鋼琴的聲音不單置得很前,機械的聲音也相當清晰;而馬特勒琴的聲音,更是異常飽滿。特別是第五樂章狂亂的《星血之喜》,不少的聲音都令人想起像是飛上太空般的科幻,馬特勒琴貪婪地佔據着聲音的畫面,是我覺得有點過了火。敲擊樂在重要關頭有着超級的發揮,但是也有不平均地散落在後場的時刻,聲音總有令人覺得錯置的感覺。

可是,這些都只是錄音上的不規則。在音樂的演繹上,我卻不得不由衷地拜服。樂團的爽朗和清脆,沒有絲毫的含混,個多小時的演出,能量滿滿,而且聲音透澈。呂紹嘉面對這複雜無比的音樂,靠着樂團的紀律與準確,做得到舉重若輕。能夠有如此的水準,稱上為一流樂團絕不為過。

唱片來自一共七張稱為《樂無止境》的合集,現在還不知到有沒有機會在店子中找得到。互聯網發達,並不等於所有事物都可以靠搜尋得來;大唱片網站沒有紀錄這張唱片,但這些寶貝,不能輕易把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