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羅歌菲夫:反樸歸真的音樂男生

浦羅歌菲夫一生追求音樂中的創新,甚至是要像小孩般的不拘小節、反樸歸真。他不願、也不屑以廉價與即時的音樂效果,取悅觀眾與評論人。

浦羅歌菲夫:反樸歸真的音樂男生

1948 年 2 月 17 日,蘇維埃作曲家同盟召開大會,會中批評浦羅歌菲夫的音樂不符合國家方針。會中朗讀一封浦羅歌菲夫提交的信件。「黨的決議將壞細胞從健康的細胞中區分出來。雖然對一眾蘇維埃作曲家而言,包括我在內,過程痛苦,但我感謝黨的決議令整個蘇維埃音樂回復健康。」

信中提到他用上無調性音樂;雖然並非有意,但他的確用了。「無疑,我在創作期間也墮進這陷阱......將來我會完全把它摒除。」


浦羅歌菲夫是家中獨子,自小受到寵愛。他對四周都感興趣,觀察力十分強。
浦羅歌菲夫是家中獨子,自小受到寵愛。他對四周都感興趣,觀察力十分強。

浦羅歌菲夫 (Sergei Prokofiev) 1891 年生於烏克蘭一名為宋索夫卡 (Sontsovka) 的村莊。他雖有兩名姊姊,但她們都在童年時去世。這名家中獨子,盡得父母寵愛。他的父親是位農學家,忙於打理大片農地,母親則熱愛藝術。父母還給他聘請了來自法國與德國的褓母,褓母照顧他的起居與教他外語,而褓母的孩子則陪他玩耍。

十一歲時,浦羅歌菲夫認識了他的私人音樂老師格利埃爾 (Reinhold Glière)。格利埃爾讓學習音樂變得生動有趣,也令年紀輕輕的浦羅歌菲夫得益不少。格利埃爾只在暑假時與浦羅歌菲夫見面,以後他倆保持書信來往,學生浦羅歌菲夫將自己的作品寄給格利埃爾,格利埃爾則鼓勵他將短小的作品收集與修改,成為較長篇幅的作品。

一年後,聖彼得堡音樂學院的作曲老師格拉祖諾夫 (Alexander Glazunov) 極力慫恿浦羅歌菲夫的父母,讓他入讀音樂學院。於是,十三歲時,浦羅歌菲夫開始音樂學院的學習生活。作曲畢業後,他又繼續修讀鋼琴與指揮的課程。學生時期的浦羅歌菲夫,已經是位全能音樂家。他的創作,帶着非一般的難度:作品 4 中的一首小品是《魔鬼的暗喻》(Suggestion diabolique),作品 11 的觸技曲在密集半音的奔跑後,結尾就像是魔鬼的呼嘯。

在音樂學院中,浦羅歌菲夫認識了比他年長十年的作曲家密亞士高夫斯基 (Nikolai Myaskovsky)。密亞士高夫斯基不單成為了浦羅歌菲夫的好友,更是他的深交與坦白的批評者。1911 年,浦羅歌菲夫能夠在莫斯科首次演出自己作品,還要以自己的協奏曲向觀眾展示過人的鋼琴技巧,多少是因着密亞士高夫斯基穿針引綫。

「我感動得要激動流淚。」浦羅歌菲夫在書信中說。


浦羅歌菲夫一生結交很多好友。 密亞士高夫斯基是他的深交與坦白的批評者。他甚至安排他的作品首演。
浦羅歌菲夫一生結交很多好友。 密亞士高夫斯基是他的深交與坦白的批評者。他甚至安排他的作品首演。

1913 年,巴黎被史特拉汶斯基的《春之祭》搖動。浦羅歌菲夫五月剛巧在巴黎,可惜卻錯過了《春之祭》的首演。那是他首次踏足巴黎演出。

這次巡迴演出,讓他認識到走在時代最前綫的藝術家。他在倫敦認識了俄羅斯芭蕾舞團的創辦人戴亞基雷夫 (Sergei Diaghilev),並以他的第二鋼琴協奏曲取得戴亞基雷夫的初步認同。可是,他卻沒有得到他的委約。而他與史特拉汶斯基的會面也不甚愉快。他認為史特拉汶斯基並不特別有新意。

於是,他沒有像史特拉汶斯基一般,火速冒起。他把其間被退掉的芭蕾舞音樂片段,寫成了《辛西亞組曲》 (Scynthian Suite),期望以原始火爆的音樂,引起別人注意。

可是,《辛西亞組曲》所受的劣評,比不上第二鋼琴協奏曲。協奏曲雖閃耀着浪漫主義的餘暉,但浦羅歌菲夫卻把握着任何機會,令樂曲的和聲變得更複雜。而他更要挑戰技術界限,將彈琴的十指所能處理的聲部與音域都大為擴充。第一樂章的開始,只是有簡單而且明朗的 G 小調主旋律以及輕巧而較明快的次旋律,樂章的中間部份,卻被整段華采段落佔據。鋼琴重複旋律出現的歷程,但明顯地比之前的更複雜,直至華采段達至瘋狂的境界。

莫斯科聽眾第一次聽到這協奏曲,反應強烈。「這些音樂真的令人瘋狂!」雖然觀眾坐立不安,在樂曲完結時喝倒彩,浦羅歌菲夫卻不加理會,昂首致敬,還要來個加奏。觀眾在四周擾攘:「魔鬼帶來的都是未來的音樂!拜託給我們聽一些好聽一點的!要聽這些音樂,我們聽家中的貓就夠了!」


乘坐西伯利亞鐵路橫越俄羅斯,浦羅歌菲夫乘船往日本再前往美國。圖為與浦羅歌菲夫美國之旅同款的荷蘭蒸汽船。
乘坐西伯利亞鐵路橫越俄羅斯,浦羅歌菲夫乘船往日本再前往美國。圖為與浦羅歌菲夫美國之旅同款的荷蘭蒸汽船。

1917 年,俄羅斯爆發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將統治三個世紀的羅曼諾夫皇朝完結,共產黨員在「十月革命」奪權,俄羅斯瞬即陷入內戰。浦羅歌菲夫預料俄羅斯的亂局,令藝術空間大為縮小,於是主動申請前往美國與巴西。1918 年 4 月 30 日,他準備好從聖彼得堡出發,怎料西伯利亞鐵路的終點站,已經隨着首都遷移至莫斯科。他遲了一個星期才起行,開往遠東城市海參崴 (Vladivostok) 的列車,在 5 月 22 日才抵達總站。

浦羅歌菲夫沒想過,這班車會是幾年內最後一列列車。

幾經轉折,他來到日本橫濱港,發現開往巴西的船已經開走。於是他改往美國,但是還未入境他就被美國政府關起來盤問。他最終獲釋並得到入境簽證,先被三藩市的繁華吸引:「店鋪有着漂亮的東西,金錢像河流般流動。」但是,對於美國人保守的音樂風氣,他則有點嘆息。「他們沒法專心一晚聽同一個作曲家的音樂。他們喜歡不同而且多樣、易聽的作品。拉赫曼尼諾夫似乎妥協了。我不能想像單以他的音樂的話,他能有多成功。」浦羅歌菲夫在日記中如此寫道。

但是,他也在這滿有機會的地方尋找可能。1919 年,他在芝加哥以作曲家、指揮家及鋼琴家的身份首演,遇到芝加哥歌劇院的指揮甘潘里尼 (Cleofonte Campanini),從他手上獲得歌劇委約。歌劇一直是浦羅歌菲夫最希望創作的類型之一。不久前與戴亞基雷夫會面,浦羅歌菲夫已經希望說服他製作歌劇。只是,戴亞基雷夫認為,歌劇並沒有前景。為了這部歌劇,浦羅歌菲夫稱會簡化自己的音樂,以清晰的語言取悅美國的觀眾。

《三個橙子的愛情》(L’amour des trois oranges) 其魔幻的故事、對悲劇還是喜劇較優秀的熱烈討論、引人入勝的旋律,成為浦羅歌菲夫在美國期間所寫最成功的作品。


1936 年,浦羅歌菲夫舉家搬回蘇聯,成為流亡海外眾多藝術家中唯一回國的人。那時他已與西班牙籍的妻子結婚,並育有兩名兒子。
1936 年,浦羅歌菲夫舉家搬回蘇聯,成為流亡海外眾多藝術家中唯一回國的人。那時他已與西班牙籍的妻子結婚,並育有兩名兒子。

1936 年,浦羅歌菲夫舉家搬回蘇聯,成為流亡海外眾多藝術家中唯一回國的人。那時他已與西班牙籍的妻子結婚,並育有兩名兒子。

浦羅歌菲夫回歸蘇聯,最主要的原因是其表面上豐富的藝術機會。政府大力支持音樂,歌劇演出蓬勃。雖然,去國十年,他也感到國家經濟乏力,藝術其實也只是為政治服務的工具。但是,他在蘇聯卻似乎備受歡迎,大量巡迴演出與新作首演的機會正等待他。

同一時間,他面對的,是流亡海外的俄羅斯作曲家的激烈競爭。在美國,他的名聲不及拉赫曼尼諾夫;在歐洲,他則次於史特拉汶斯基。他努力在音樂上尋求既能讓聽眾接受,而又忠於自己原創性的寫作手法;但他在海外受歡迎的程度,卻遠不及這兩位作曲家。

回國後的浦羅歌菲夫,正值他藝術上最成熟之年。芭蕾舞《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 雖在 1936 年完成,但首演過程轉折,先有原本委約創作的基洛夫歌劇院 (Kirov Opera) 中途放棄,後來波爾梭劇院 (Bolshoy Theatre) 卻認為製作過份複雜而推遲。結果,舞劇在捷克首演後,才於 1940 年 1 月在基洛夫劇院演出。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音樂,精簡而有效地表達潛藏浦羅歌菲夫過往音樂中的激烈戲劇性,同時憑着獨特的旋律,令人印象難忘。後來舞劇中最為人熟悉的段落,被多次編成管弦樂組曲及鋼琴曲,成為二十世紀最受歡迎的芭蕾舞音樂。

浦羅歌菲夫同時寫了另一首膾炙人口的作品:《彼得與狼》(Peter and the Wolf)。雖是為小朋友而創作,但浦羅歌菲夫運用了獨特的和聲並小心翼翼運用樂器,讓音樂活潑地呈現故事中角色的造型。這也正是浦羅歌菲夫音樂最獨特之處:擅於以音樂刻劃個性,而精簡的音樂本身卻有無窮創意。

只是,1936 年正是山雨欲來之年。蕭斯達高維契的歌劇《莫桑斯克的馬克白夫人》(Lady Macbeth of Mtsensk) 被公開批評,作曲家立即成為被禁人物。浦羅歌菲夫當然知道批鬥而來的震盪。《彼得與狼》的童真,完全沒有令人為意浦羅歌菲夫身處的險峻。

或許,浦羅歌菲夫實在善於逃避現實。


《彼得與狼》的主旋律簡單明朗,但和聲卻極富心思。整首交響作品,以樂器刻劃故事動物與人物,從這小巧的作品,可一見浦羅歌菲夫的音樂造詣。
《彼得與狼》的主旋律簡單明朗,但和聲卻極富心思。整首交響作品,以樂器刻劃故事動物與人物,從這小巧的作品,可一見浦羅歌菲夫的音樂造詣。

1941 年,德國向蘇聯發動戰爭。浦羅歌菲夫與眾多藝術家,被政府轍離。9 月 8 日,原本被稱為聖彼得堡的舊都列寧格勒 (Leningrad) 被德軍圍城,結果列寧格勒完全被封達差不多九百天。

戰時的創作,少不了熱情愛國的作品。浦羅歌菲夫的《無名男孩的敘事詩》(Ballad of an Unknown Boy) 是唱出無名男孩為報殺母之仇,拿着手榴彈與納綷德軍的司令同歸於盡的清唱劇;第五交響曲則是歌頌「快樂與自由人偉大能力與純潔靈魂的詩歌。」第五交響曲很快流出到英美音樂廳,而被廣為演奏。相反,《無名男孩的敘事詩》卻因首演並不受歡迎,幾乎立即被人遺忘。

浦羅歌菲夫的作品,似乎也逃不掉這兩種極端命運。好些作品一如第五交響曲,在國內外也受持久歡迎,但有更多作品在面世不久後,就沉於歷史的深處。

1945 年戰爭完結,蘇聯是為戰勝國之一。戰爭勝利後,政府卻加強了對文化藝術的控制。1946 至 1948 年,中央政治局為劇場、文學、音樂等頒佈決議,特別於 1948 年的一份決議文件中,提到宣傳部門應將不符意識型態的音樂成份去除,「譴責一切音樂上的形式主義」,令蘇維埃社會主義的國民「享有重要而高品質的作品。」

浦羅歌菲夫的名字雖然未在這決議中出現,但他卻立即成為被批鬥對象。流亡在外十年,他形容自己少不免用了不符蘇維埃意識型態的音樂成份。他這裏指的,是歐洲流行極富現代感的無調性音樂。浦羅歌菲夫寫的是無調性音樂嗎?大抵不是。但是,他在向作曲家聯盟提交的信件中自我批判,盡力避免使用這些方法,並且感激黨的清晰指示,「指引我追尋國民能夠欣賞、貼近人民而且是值得屬於人民的音樂語言。」

在如此國度,怎樣能追尋獨特的藝術性?似乎浦羅歌菲夫一直追尋的理想,已經在此終結。1948 年的決議,令浦羅歌菲夫的作品被禁演,他的生活立即出現問題。他雖已結交新歡,但西班牙籍的元配因匯款回國,被蘇聯政府拘捕並判處二十年徒刑。浦羅歌菲夫或許會不斷自問,究竟是不是回國的決定,害了他一家人?

只是,他餘下的時間,其實並沒有太多。1948 年後,他的健康急轉直下,經常進出醫院。他的音樂,也像多了一陣陰霾,蒼白而欠缺動力。「但我原本可以,我應該可以創作更多!」他在臨終時鬱鬱不歡地說。


浦羅歌菲夫一生追求音樂中的創新,甚至是要像小孩般的不拘小節、反樸歸真。他不願、也不屑以廉價與即時的音樂效果,取悅觀眾與評論人。他人生很多作品,即時獲得的反應不是平平,就是驚慄。1936 年 5 月 2 日,小孩在《彼得與狼》的首演反應也只是一般,音樂「沒法吸引到更多注意。」

就如第二鋼琴協奏曲,觀眾雖然第一時間被音樂中的怪異驚嚇,但是那正是原創的新鮮而帶來的刺激。一如《彼得與狼》,第二協奏曲與眾多被劣評的作品,現在也是音樂廳中的經典。

1953 年 3 月 5 日,浦羅歌菲夫逝世。他的訃聞,只刊在百多頁的報刊中的小角落處。因為,他與偉大的蘇聯統治者、令人民與藝術家同活在恐怖當中的史泰林 (Joseph Stalin) 同年同月同日死。報刊餘下的百多頁,都是悼念史泰林的文章。

浦羅歌菲夫的喪禮只有樹枝沒有花,因為花束都被送到統治者的喪禮處;音樂朋友無法吊唁,因為都被召到另一個喪禮中;他的棺木無法出入,因為他的家正好就在紅場附近。一生要尋找出路的浦羅歌菲夫,到死的一刻仍是被困的男孩。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俄羅斯站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5 年 7 月 2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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