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曼尼諾夫:放逐於新世界的舊貴族

美國作曲家卡潘特形容拉赫曼尼諾夫對於當代音樂的重要性,在於「他就是敏感於新與舊世代的踏腳石,是過去與新潮的音樂強而有說服力的連繫。」這正是拉赫曼尼諾夫獨特之處:他是活在新世界的、消失了的貴族。

拉赫曼尼諾夫:放逐於新世界的舊貴族

1923 年深秋,美國紐約州長島 (Long Island) 的一間工廠迎來了一位罕見的嘉賓。惡劣天氣令工廠不能運作,畢竟這工廠大部份的工序,都在露天進行。工廠工人大都因着俄羅斯的動蕩,越洋而來到美國東岸工作,可惜這時老闆已經好一段日子沒發薪水。工人的士氣,都陷在低點。

這位來探訪工廠的嘉賓,有着非凡的氣質。他默默走着,看看這位俄羅斯人老闆泊在外面空地的心血結晶。工人都立即認得他:他就是鋼琴家、也就是同鄉拉赫曼尼諾夫。「我相信你和你的飛機,我想幫你。」拉赫曼尼諾夫寫了一張五千美元的支票給老闆。「當你能夠還的時候才還給我。」後來,這老闆把大量飛機送上天空,現在這公司最著名的,就是黑鷹直升機。


拉赫曼尼諾夫既是作曲家,也是鋼琴家和指揮家,是少有三個身份皆有顯著成就的音樂家。
拉赫曼尼諾夫既是作曲家,也是鋼琴家和指揮家,是少有三個身份皆有顯著成就的音樂家。

拉赫曼尼諾夫 (Sergei Rachmaninov) 1873 年生於俄羅斯西北部的諾夫哥羅德 (Novgorod) 的奧乃基 (Oneg)。他父親是位軍人,家族長久以來與軍隊有密切關係。父親與母親結婚時獲得五處鄉下的地產作嫁妝,就離開軍隊,過着鄉紳的豪放生活。他既嗜酒又嗜賭,把家庭的財產花得七七八八。拉赫曼尼諾夫在九歲時得離開住過的大屋,與家人搬到聖彼得堡的單位居住,原因就是父親得把大屋變賣。

禍不單行,他的姊姊在一年後染上白喉去世。媽媽遷怒於爸爸,認定父親既散掉家財,又無力保護小孩。於是,父母決定分開。這事對童年的拉赫曼尼諾夫打擊甚大,他的學業變得散漫,成績更是一落千丈。

那時拉赫曼尼諾夫已憑着出色的音樂才華,入讀聖彼得堡音樂學院,在那裏學習鋼琴和作曲。他的媽媽在四歲時教他彈琴,驚異於他有過人的記憶力與靈敏的手指。可是,他的成績在入學後迅速下滑,學院甚至威脅收回獎學金。於是,拉赫曼尼諾夫十二歲時被家人送往莫斯科,跟隨嚴師茲韋列夫 (Nikolai Zverev)。茲韋列夫要求他的學生必須住在他的居處,以照顧他們的起居飲食,也嚴格控制他們的練習時間。

拉赫曼尼諾夫得到最優秀的名師指導,幾年間進步神速。老師甚至關心學生的音樂修養,帶他們聽音樂、看歌劇,更介紹學生認識城中重要的音樂人。拉赫曼尼諾夫更因此得到柴可夫斯基賞識。不過,茲韋列夫對拉赫曼尼諾夫作曲的興趣一點也不在乎。當拉赫曼尼諾夫向老師提出希望能得寧靜的空間以專心創作,老師竟把他逐出師門,因為作曲阻礙他專心練琴。

他沒有因此回四百多公里外的聖彼得堡,而是留在莫斯科。他聯繫上姑媽薩丁納 (Varara Satina),並住在親戚鄉郊寧靜的大宅中。他在這裏找到了與世隔絕的創作空間。他會在林間步行,蘊釀創作靈感。在這名為伊雲諾夫卡 (Ivanovka) 的大屋中,他完成了畢業作品第一鋼琴協奏曲,也即是他的作品一。而他的作曲課期終習作,是以普希金 (Alexander Pushkin) 作品譜成的歌劇阿歷高 (Aleko)。

結果拉赫曼尼諾夫於 1892 年以全院最佳之成績畢業。他在伊雲諾夫卡找到創作動力,也愛上了姑媽的女兒。


伊雲諾夫卡 (Ivanovka) 大屋,給予拉赫曼尼諾夫寧靜的創作空間。他一生大部份的作品,都在這裏創作。當俄羅斯爆發革命,這大屋也被夷為平地。
伊雲諾夫卡 (Ivanovka) 大屋,給予拉赫曼尼諾夫寧靜的創作空間。他一生大部份的作品,都在這裏創作。當俄羅斯爆發革命,這大屋也被夷為平地。

畢業後的拉赫曼尼諾夫,瞬即成為成功的作曲家與演奏家。他以自己創作的前奏曲作加奏曲,頻密得就連自己也覺得厭倦。

拉赫曼尼諾夫遇上的挫折,總比其他作曲家的來得怪異。他創作了交響詩《石》,柴可夫斯基甚至希望能指揮首演,可是這位最受歡迎的俄羅斯作曲家,卻會在首演自己的《悲愴交響曲》後突然辭世。1897 年,拉赫曼尼諾夫將第一交響曲交予同樣是作曲家的格拉祖諾夫 (Alexander Glazunov) 指揮首演,沒料到指揮會把首演搞砸。「交響曲根本就沒有足夠綵排,管弦樂團起伏不定,就連穩定的拍子也欠奉。樂團聲部間的錯誤,根本沒有糾正。」一位在場的指揮行家如此憶述,但最致命的還不止於此。「音樂全無生命力,膚淺,演繹蒼白,既無動感、又無熱情、也沒有樂團燦爛的音色。」

受着如此打擊,拉赫曼尼諾夫在交響曲首演後三年完全不能創作。雖然如此,他把精神寄托於其指揮事業上。企業家馬蒙托夫 (Savva Mamontov) 邀請了志氣低落的拉赫曼尼諾夫,為他的私營歌劇院擔任指揮,怎料發掘出他演繹歌劇的才華。評論文章會如此讚揚歌劇指揮拉赫曼尼諾夫:「出奇地新穎,將所有低俗品味一掃而空,歌劇就像給清洗過一樣,新鮮而且活潑。」

第二鋼琴協奏曲以簡單的 F 小調和弦開始,靜態的和弦一個一個敲響,音樂卻在這靜止的和弦間難掩激動。這神秘而新穎的開首,令人難忘。它令拉赫曼尼諾夫解開鬱結,重拾筆桿創作,也令他一躍而成為國際間廣受歡迎的作曲家。
第二鋼琴協奏曲以簡單的 F 小調和弦開始,靜態的和弦一個一個敲響,音樂卻在這靜止的和弦間難掩激動。這神秘而新穎的開首,令人難忘。它令拉赫曼尼諾夫解開鬱結,重拾筆桿創作,也令他一躍而成為國際間廣受歡迎的作曲家。

直到他遇上心理醫生 (Nikolai Dahl) 才能一解心結。沒有人知道達爾為拉赫曼尼諾夫開了什麼藥方,令他重新振作;有人說達爾運用了催眠法,也有人認為其實達爾只是以業餘音樂家的身份開導了年輕而且一直成功的拉赫曼尼諾夫。

不論如何,拉赫曼尼諾夫以一首全新的鋼琴協奏曲,標誌着自己重拾創作動力。協奏曲以簡單的 F 小調和弦開始,接着這個和弦似是重複,內裏卻多了一個慢慢拾級而上的聲部。靜態的和弦一個一個敲響,音樂卻在這靜止的和弦間難掩激動,由寧靜到狂嚎,只花了半分鐘。接着而來,就是扣人心弦的弦樂合奏主旋律,鋼琴忙碌地翻滾,彷彿在沉鬱之中,忘記了自己原來是主角。

在新世紀伊始,拉赫曼尼諾夫完成了直至現時史上最受歡迎的協奏曲。


拉赫曼尼諾夫個子高大,他的手更能彈出一般人很難應付的闊音程與和弦。
拉赫曼尼諾夫個子高大,他的手更能彈出一般人很難應付的闊音程與和弦。

二十世紀初的美國,是充滿機遇的新世界,也是讓舊世界的人逃避戰亂的避難所。1914 年,當奧地利的斐迪南大公 (Franz Ferdinand) 在薩拉熱窩 (Sarajevo) 被槍殺,整個歐洲在短時間內陷入戰亂,戰爭由法國至俄羅斯、英國至意大利,無一倖免。大量的歐洲人逃難至遠離戰火的美國,紐約市頓時成了多種族、多國籍的新移民城市。

俄羅斯在這些年間更是充滿內憂外患。1905 年初,聖彼得堡示威的農民被沙皇警察血腥鎮壓。整個 1905 年都是暴動和罷工,城市都充滿暴力與抗爭。沙皇最後不得不把權力交出予市民,成立國家杜馬 (Duma) 作為立法機關。但這些舉動都不能讓沙皇完全控制局面。加上世界大戰沙俄被戰綫封鎖,釀成食物能源等生存必需品嚴重匱乏,沙皇帝國最終步向滅亡。1917 年被稱為革命之年,先有沙皇宣佈退位並立即遭到軟禁,後有布爾什維克黨 (Bolsheviks) 奪權,正式將俄羅斯推進至共產主政時期。

在這動蕩的年月,也是拉赫曼尼諾夫產量最豐富的時期。1901 年,他迎娶了表妹娜塔麗亞 (Natalia Satina),並獲得伊雲諾夫卡小屋為嫁妝,可以維持在夏季寧靜退隱的創作生活。他在這裏寫了第二交響曲,這首作品比之前的成功得多,雖然他的交響曲相當長篇,得花他大量時間刪改和訂正。

這時期的作品,或多或少滲入了宗教性。雖然,拉赫曼尼諾夫並不是虔誠的教徒,但是當他被父親遺棄而住在聖彼得堡時,家人卻常帶他到教堂。童年時的鐘聲與禱歌,就在這時走進他的音樂。在《死亡之島》(The Isle of Dead) 中,他引用了拉丁文安魂彌撒中的繼抒詠 (sequentia) 《神怒之日》(Dies irae);在《鐘》(The Bells) 中他把《神怒之日》與教堂的鐘聲寫進交響曲中,更參考了柴可夫斯基《悲愴交響曲》描畫人生由出生至死亡的經過。他甚至在柴可夫斯基在羅馬工作時用過的檯,來完成這作品。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後,拉赫曼尼諾夫雖然創作不多,但他在這時完成了最重要的合唱作品《晚禱》(All-night Vigil)。這套雖為多樂章的清唱曲,現在甚至是於音樂廳演出遠多於在教堂崇拜使用,但全曲卻完全適合於東正教的晚禱 (Vespers)、晨禱 (Matins) 與第一時 (First Hour) 的禮儀。東正教的音樂與傳統,將在 1917 年後被革命破壞,而有三百年歷史的羅曼諾夫 (Romanov) 皇朝,也會隨着沙皇被軟禁而中止。

革命的火種燒遍了整個俄羅斯,連伊雲諾夫卡的小屋也經常被農民騷擾。拉赫曼尼諾夫趁着到瑞典巡迴演出之時,舉家離開伊雲諾夫卡,緊接着的就是離開歐洲,遠渡大西洋。

《晚禱》象徵了一個時期的終結:是拉赫曼尼諾夫仍踏足國土的時期,也是俄羅斯還稱為「俄羅斯」的時期。1917 年後,俄羅斯面目全非,伊雲諾夫卡亦在拉赫曼尼諾夫離開不久,被暴動中的市民夷為平地。


拉赫曼尼諾夫在 1923 年為正值財困的飛機公司創辦人西科斯基 (Igor Sikorsky) 提供資金,讓公司渡過難關。後來西科斯基不單連本帶利歸還資金予拉赫曼尼諾夫,更成為當今重要的飛機製造商。
拉赫曼尼諾夫在 1923 年為正值財困的飛機公司創辦人西科斯基 (Igor Sikorsky) 提供資金,讓公司渡過難關。後來西科斯基不單連本帶利歸還資金予拉赫曼尼諾夫,更成為當今重要的飛機製造商。

1918 年,拉赫曼尼諾夫由奧斯陸 (Oslo) 乘船抵達紐約。立足美國後,他的創作大減。他說立足異地的首要條件,是財政穩定。他對美國資本主義、唯利是從的社會風氣感到無比厭倦,說:「在這國家,圍着你四周的全都是美國人,還有他們口中的生意與生意......」但是他卻認定這裏有無比的機會。於是他在開首的一年,在四個月間開四十場音樂會,然後接受錄音合約。

1921 年,他演出的報酬已經可以足夠讓他在紐約市買房子。雖然紐約市的房子還不及伊雲諾夫卡,但他把哈德遜河畔的小屋,營造了俄羅斯的氛圍:他買來俄羅斯的佈置、僱用俄羅斯的司機與廚師、邀請俄羅斯的友人作客、緊隨俄羅斯人的傳統習俗。以後他再要擁有不同的房子,甚至遠在瑞士琉森湖畔購置與伊雲諾夫卡更相近的大屋,他也要將房子佈置成伊雲諾夫卡般的模樣。

可是,活在新世界的拉赫曼尼諾夫,也被新的生活風格吸引。他甚愛汽車,1921 年除了買房,還要考取車牌;可惜他的英語無法令他合格。他也愛飛機,為同是逃難到美國的西科斯基 (Igor Sikorsky) 提供資金。
而他熟悉的舊世界,這時已被廣泛的饑荒吞噬。

拉赫曼尼諾夫重拾筆桿,是 1930 年代的事。這時期的作品,增添了新世代的躍動,就連他常引用的《神怒之日》,也會在不同的作品中以不同形態出現。《交響舞曲》是他最後的作品,全曲找到的,都是他過往音樂的影子:他引用第一交響曲,為自己交響作品平反;引用《神怒之日》,就是貫徹他一生的悲念;引用《晚禱》,彷彿紀念已逝之國家,但同時象徵着生命戰勝死亡。

「光輝的旋律不易臨到我。」拉赫曼尼諾夫曾如此形容自己一生的音樂充滿悲情。但是,他最後所寫的《交響舞曲》時,卻把人生的憂鬱以豐富的交響樂一掃而空。


RACHMANINOFF, Sergei & Natalie - GRAVES_001 (GPS TAGGED) (1)
拉赫曼尼諾夫心繫家鄉,卻無法下葬祖國,只能與妻子長眠於紐約。

1919 年,美國作曲家卡潘特 (John Alden Carpenter) 形容拉赫曼尼諾夫對於當代音樂的重要性,在於「他就是敏感於新與舊世代的踏腳石,是過去與新潮的音樂強而有說服力的連繫。」

雖然,與此同時,拉赫曼尼諾夫會被稱為最後的浪漫主義者,遲遲不肯捨棄舊有的聲音與固習,是守舊的代表。這正是拉赫曼尼諾夫獨特之處:他是活在新世界的、消失了的貴族。他活在大都市,追求着新科技為人帶來的新生活,但他生活上卻處處仍保留着舊有的習慣。音樂上他也從不追隨世界;他創作的音樂,是滿足於自己對美麗聲音的追求,與對俄羅斯的惦記。

拉赫曼尼諾夫於 1943 年 3 月 28 日逝世,還差幾天就滿七十歲。他生於俄曆 3 月 20 日,換算成新曆是 4 月 1 日,但他一直以世紀初的換算法慶祝生日,所以一直以來他把生日寫成 4 月 2 日。他一直希望能葬在伊雲諾夫卡,可惜未能如願,所以他的墓依然在那曾被稱為新世界的美國。而他墳頭石上刻錯的出生日期,悄悄地標誌着他橫跨着那黃金的歲月與混亂的年代。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俄羅斯站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5 年 6 月 1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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