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貝遼士誕生一百五十周年——交響曲紀

1924 年,西貝遼士完成了最後一首交響曲,而在 1927 年後的三十年,他沒有完成任何作品。即使他曾經下筆寫過第八交響曲,並且報告委約他寫的高索域斯基交響曲將近完成,最終西貝遼士的第八交響曲並沒有面世。1945 年,他將所有手稿,放進火堆中付諸一炬。

西貝遼士誕生一百五十周年——交響曲紀
西貝遼士以妻子命名的小屋,是他渡過半生的地方。這裹有着與世隔絕的清幽,孕育了他多首巨著。

《紐約客》音樂專欄作家 Alex Ross 於 2007 年刊登了一篇題為《西貝遼士:樹林的幽靈》的文章。「音樂創作或許是眾多藝術追求中最孤單的一種。」文章在開頭的第一句,已經為即將而來的黝暗定調。

西貝遼士 (Jean Sibelius) 在芬蘭人心目中,早是一位民族英雄。他的《芬蘭頌》(Finlandia) 鼓舞在沙俄治下、受盡逼迫的芬蘭人。早在創作第一交響曲時,西貝遼士已經確立了將芬蘭民歌的風俗寫進歐洲主流的曲式:交響曲。在國際音樂舞台,他讓人認識到芬蘭民族上的獨特性。他晚年可以享受「國父」式的禮遇,或多或少也與他的音樂能獲得重視有關。1927 年,為慶祝他六十歲生辰,社會賢達大量地捐助西貝遼士,讓長期困擾他的債務一筆勾銷,而他的音樂在歐洲的收入,相當可觀。六十歲後的西貝遼士,或許會給人一種安逸無為的退休閒適的形象。

不過,Alex Ross 的文章並不如此看:

菲士拿 (Hans Pfitzner) 將這恐懼與懷疑的時刻,在 1917 的歌劇《帕勒斯蒂拿》(Palestrina) 戲劇化,歌劇是意大利文藝復興大師一生的「音樂寓言」。主角帕勒斯蒂拿忽然停下工作,然後向幾世紀以來的同伴高呼:「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天,這是在幹什麼?」 芬蘭作曲家西貝遼士大抵問過這問題很多遍。他事業的危機,在 1920 年末至 1930 年初來臨;在英國與美國,他被強化成新一代的貝多芬,在以無調性與其他現代音樂語言為主的歐洲,他則被看低為媚俗的追隨者。對他音樂的兩極反應,連同音樂極端的輝煌與怪異,正好與他性格中抑鬱的性格相符:如酗酒般,他經常徘徊於亢奮與自我放棄之間。

這文章難得地帶領讀者進入西貝遼士的精神世界。1924 年,西貝遼士完成了最後一首交響曲,而在 1927 年後的三十年,他沒有完成任何作品。即使他曾經下筆寫過第八交響曲,並且報告委約他寫的高索域斯基 (Serge Koussevitzky) 交響曲將近完成,高索域斯基甚至將交響曲放在波士頓交響樂團的樂季節目單中。但是,最終西貝遼士的第八交響曲並沒有面世。1945 年,他將所有手稿,放進火堆中付諸一炬。

西貝遼士六十歲後的三十載寂靜,其實只是眾多年以來自我交戰的累積。「我的一生真的要完了。」1923 年他在日記如此寫着。「我完全沒有自信。」

第一交響曲

第一交響曲寫於 1899 年。那年二月,俄羅斯沙皇尼古拉斯二世發表了《二月宣言》,加強俄羅斯對芬蘭在社會、文化及軍事上的控制,並將芬蘭享有約一世紀的自治收回。

由於芬蘭與俄羅斯有近一世紀的融合,文化上與俄國接近。柴可夫斯基、格拉祖諾夫、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等作曲家的音樂,更常在赫爾辛基上演。E 小調的第一交響曲,可說與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響曲互相呼應:它們不單調性相同,也有着一個主題貫穿首尾的手法。雖然濃厚的浪漫滲透樂曲,但西貝遼士卻做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雖滿有鬥爭的意味,但他選擇將全曲的主題留在小調靜靜完結,而不像柴可夫斯基般,將它帶到光榮的終局。

推介版本

很多人鍾愛的版本,是哥連・戴維士 1976 年指揮波士頓交響樂團的錄音。這原本在菲利浦推出的演出,激烈透徹,準確地捕捉樂曲豐富而充滿衝突的情感。但是,提到這種浪漫派的演繹,不得不提巴比諾利。他最著名的,當然是 1966 年的 EMI 全集,但是最近找到他在 1942 年指揮紐約愛樂樂團的演出,取得速度相當進取,衝突的音樂更為火爆。英美聽眾鍾愛西貝遼士,巴比諾利功不可沒。

Symphony No. 1 in E minor, Op. 39: 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 / Colin Davis // Decca 4461572 - Recorded 1976
Symphony No. 1 in E minor, Op. 39‌‌: 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 / Colin Davis //‌‌ Decca 4461572 - Recorded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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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York Philharmonic Society Orchestra / John Barbirolli ‌‌ Documents 298307 - Recorded 1942

第二交響曲

1902 年,西貝遼士完成第二交響曲。其後浪漫的飽滿與洋溢的情感,令這受在首演時已極受歡迎。「這毫無疑問是傑作,是當今世代少有的交響創作,就是與貝多芬交響曲相同向度的作品。」樂評人將西貝遼士與貝多芬扯上關係,無疑將西貝遼士推上高峰。

更重要的,或許是這交響曲被稱為「解放交響曲」:經歷了極為黑暗的第二樂章,終曲以宏偉而光榮地 D 大調開始,但沿途還是披荊斬棘,戰至最後一刻。可是,西貝遼士卻明確表明這樂與《芬蘭頌》一類的愛國主題毫無關係。但這亦難阻這交響曲在歐美廣為流傳,也成為西貝遼士最受歡迎的交響曲。

推介版本

由於它的深度,第二交響曲給了音樂家廣闊的演繹空間。筆者最愛的,無疑是梵士奇與拉堤交響樂團的版本。從仔細處,音樂就充滿動力,像是每個樂手都全力以赴。梵士奇在這音樂之上建立了強而澎湃的張力,第二樂章與死亡的交戰,緩慢而慘烈,心力交瘁的呼號奪腔而出。伯恩斯坦 1987 年與維也納愛樂演奏的版本,是一個極個人的演繹:維也納光輝的銅管,總是讓人覺得與西貝遼士格格不入,但伯恩斯坦以他個人魅力,一而再地表現音樂超越的能力:西貝遼士如何在音樂之都被看扁,伯恩斯坦就讓這城市的樂團真正地感受一次輝煌。這是一個表情誇張的演繹,長度也非比尋常地長。就算我是愛誇張,也愛那老年伯恩斯坦那種又沉緩又火爆,這演繹就是百聽不厭。

Lahti Symphony Orchestra / Osmo Vänskä // BIS BIS-CD-862 - Recorded 1999
Lahti Symphony Orchestra / Osmo Vänskä‌‌ // BIS BIS-CD-862 - Recorded 1999
Vienna Philharmonic / Leonard Bernstein // DGG 419 7722 - Recorded 1987
Vienna Philharmonic / Leonard Bernstein‌‌ // DGG 419 7722 - Recorded 1987

第三交響曲

1904 年,西貝遼士搬到距離赫爾辛基不到 40 公里的小鎮耶爾文佩 (Järvenpää)。在赫爾辛基工作過後,他發覺難耐城市的紛擾,而他的妻子比他更擔心:他的酗酒情況相當兇狠。妻子與友人避免他被酒精摧毀,建議他舉家搬離赫爾辛基,並在耶爾文佩築起小屋。他將小屋以愛妻為名,稱為「Ainola」,並在此渡過他還有五十年的餘生。

這裏雖與赫爾辛基距離不遠,但被高聳的松樹林包圍,像是與世隔絕。搬進小屋後,他的音樂風格也隨之改變。他在搬家後一直忙碌於創作第三交響曲,最後在 1907 年把它完成。它只有三個樂章,風格簡約。他說:「對我而言,交響樂曲的樂章應以莫扎特的快板為藍本。想想它的統一與和諧!」這樂曲也是他回應馬勒第五交響曲的作品。西貝遼士曾仔細研究了馬勒的第五,而當馬勒 1907 年到訪赫爾辛基,他們兩人交換了對交響曲的看法,也就是那馳名的對話:西貝遼士認為交響曲的精要在於「連結動機間深層的邏輯」,馬勒只道:「當然不是!交響樂就像一個世界,它必須包含所有。」

推介版本

這首既簡潔、又富陽光氣息的 C 大調交響曲,筆者總偏愛芬蘭人乾淨而有動感的演繹。薩格士譚指揮赫爾辛基愛樂的版本,在筆者心中有着不二的地位。樂曲造句相當有彈性,洋溢動感,而且聲部平衡一流。這首交響曲很容易墮入平平無奇的陷阱,但薩格士譚不論在音色、戲劇性與張力,都有精準的捕捉。筆者早年接觸馬捷爾的維也納愛樂版本,也相當喜愛。馬捷爾是筆者西貝遼士的啟蒙導師,他把第三交響曲的動機理順,渙發樂曲的生機,維也納愛樂的弦樂飽滿,相當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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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sinki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Leif Segerstam‌‌ // Ondine ODE 1035-2 - Recorded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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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enna Philharmonic / Lorin Maazel // Decca 430 7782 - Recorded 1968

第四交響曲

1908 年,西貝遼士的經濟與健康,皆到達臨界點。搬到叢林,像是幫了西貝遼士一把,可是蓋屋耗費甚巨,他過着奢華生活而債台高築。搬家後他無法擺脫酒癮。他一度依賴杯中物以創作,甚至以之為酗酒的借口,但這年他發現喉嚨生了腫瘤,需要動手術切除。醫生逼令他戒煙戒酒,而他雖能忍口,卻活在可能是癌症的陰影。

第四交響曲因此是最幽暗的交響曲,其動機也相當分散。開首四個音在低音大提琴中撞在一起,然後在重複的頑固動機上,主題幽幽道出,然後音樂瞬即分解。這個「命運」主題慢慢發展,忽然圓號響起,就像是短暫的陽光由雲層的空隙照射進來。第三樂章的慢板,更是虛弱靈魂發出的游絲,音樂從細小的動機開始,但在絕望到來之前,仍不絕要狂號一番。「一首交響曲不單是一首『作品』,還要是一個人在人生中途站中的懺悔。」西貝遼士在完成此交響曲後寫道。樂曲最後並不是悲傷落幕,也不是輝煌勝利,而是 A 小調淡然完結,彷彿是無奈放棄一般。

推介版本

約菲指揮哥德堡交響樂團的版本,並不特別幽暗,樂團聲音有時也生硬,但他刻意到有點誇張的懸疑,吊在半空中的緊張,大抵給了以後不少指揮很大啟發。他在最後樂章以吊鐘取代鋼片琴,源自樂譜中不明白的寫法。大部份版本以鋼片琴演奏,因西貝遼士在本來寫着「Glocken」的部份加上「-spiel」在後面。但是,用大鐘演奏,反而少了點輕佻,也多了點說服力。如果嫌這版本起伏太不均,卡拉揚的版本也是常被提及的演出。他精準的控制與帶點抽離的角度,很適合為這樂曲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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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thenburg Symphony Orchestra / Neeme Järvi‌‌ // BIS BIS-CD-263 - Recorded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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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rlin Philharmonic / Herbert von Karajan // DGG 457 7482 - Recorded 1965

第五交響曲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雖然沒有威脅西貝遼士的安全,但在他南方的整個歐洲大陸陷入戰火。他原本在德國等地活躍的指揮活動,全被取消,而樂譜出版而得的收益,亦大打折扣。這令他一時已獲紓解的債務又沉重起來。

大戰前他遠赴美國,獲英雄式的歡迎。但是,他在創作上顯得躊躇。「我感到自第四交響曲後,我的內在已遭改變」,他在 1918 年寫道。在第四交響曲,他嘗試將音樂以細小的元件組合起來,打破交響曲原來龐大而超越的體裁。「我打算讓音樂的靈感發展,然後讓這些發展,在我的靈魂中卻定它們的形象。」第四交響曲雖不被公眾接納,但第五交響曲則成功得多。但是,從創作中多翻的修訂,可見他如何掙扎將樂曲定案。

推介版本

貝格蘭特 (Paavo Berglund) 的西貝遼士,是很值得多次回味的演繹。第五交響曲我最愛的是赫爾辛基愛樂 1986 年的版本。樂團一直顯得小心翼翼,匍匐起伏,但在樂章結尾,卻已然來到高處。銅管在這交響曲地位特殊,而且風貌多變,第一樂章圓號的喚醒,後來小號與長號的喧鬧,到第三樂章圓號主題兩層的演變,細微雅緻,中間又不乏令人心酸的瞬間感動。要激昂而具英雄氣慨的演繹,大可追隨伯恩斯坦,輝煌的銅管與不能制止的衝動,只能拜服他是時代的經典。

另一個不能不提的,是沙朗倫年輕時指揮瑞典皇家交響樂團的一段錄影。可在 YouTube 觀看(網址http://youtu.be/j4HViJLm2yw),那第三樂章的特別效果,想像一下在現場看到,大抵會被完全震撼。

Helsinki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Paavo Berglund // EMI Classics 4769512 - Recorded 1986
Helsinki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Paavo Berglund // EMI Classics 4769512 - Recorded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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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York Philharmonic / Leonard Bernstein‌‌ // Sony Classics SM4K87329 - Recorded 1961

第六交響曲

「酒精,就是我曾放棄的酒精,現在就是我最忠誠的良伴。也是最理解我的!所有事,所有人都令我失望。」西貝遼士在 1923 年寫道。曾經因着健康而戒酒,但這種禁慾,並不能阻止他掉進抑鬱的漩渦。他也愈來愈對自己失去信心。這一年四月,他在哥德堡指揮第六交響曲,他上台指揮時卻是酒到濃時,誤以為那是彩排,竟將音樂停止再來。觀眾雖然仍讚賞演出,但他卻完全失落。他的妻子寫了一張嚴正的字條,警告若然繼續如此,以後將不再陪同他出席任何首演。這張紙條張被他妥為保存,在他逝世後三十多年才被發現。

第六交響曲是西貝遼士最清澈的作品。雖然它用上龐大的樂團,更罕有地用上豎琴和低音單簧管,但音樂的整體卻是無比透徹。西貝遼士在樂譜的旋律上,註有「冬天」與「松樹林中的風精靈」,令人不禁想像這樂曲為他的田園交響曲:樹林深處,景觀單一,卻在細緻之處略有變化,到遠觀時,就見自然之宏偉。

推介版本

他的名字,曾經鬧過笑話:Sakari Oramo,是位芬蘭指揮,不知誰把他當日本人辦。他指揮了歷圖的伯明翰交響,雖沒有歷圖般的野心,但仍有好錄音。第六交響曲從來不好掌握,但奧拉莫將音樂輕柔推進,配以弦樂的絲絲細語,正好展現芬蘭美好景色。誰說一望無際、沒有變化的山脈和被白雪蓋着的林木沒有吸引力?貝格蘭特與倫敦愛樂樂團的實況錄音,比奧拉莫的來得隨和活潑,有着自然的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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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y of Birmingham Symphony Orchestra / Sakari Oramo // Erato 491442 - Recorded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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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ndon Philharmonic Orchestra / Paavo Berglund // LPO LPO-0065 - Recorded 2003

第七交響曲

西貝遼士曾在 1920 年初要寫一首「歌頌生命、活力,並包含熱情的段落」的交響曲,當中並且有三個樂章。但結果,1924 年他完成的第七交響曲,只有一個樂章,全長雖只有二十多分鐘,但當中動機的交錯與生成卻是無比複雜。「這單樂章的龐大,並不能以時間流逝量度:它不斷變化的織體與速度,像廣角鏡般巡視四個不同段落,每個段落卻組成一個樂章的整體,當中有着不能阻止的生長。」音樂學家 James Hepokoski 這樣形容。這精要的交響曲,把西貝遼士一生的成就濃縮,卻也成為了他人生的絕響。

雖然以 C 大調寫成,但這交響曲沒有第三交響曲的雀躍。虛無的鼓聲,靜靜地敲響由深沉低音而來的弦樂,緩緩地獨奏的提琴糾纏,長號從遠處不為意地響起。沒有一段長號獨奏,比這個更難掌握。這個長號主題像柱子,支撐整首樂曲,卻沒有太多人會留意到這根柱的位置。交響曲中的弦樂和木管,穿插不停,圍繞着不同的主題你一言我一語,沒有一刻停下來。累積下來的張力,留待最後爆發。西貝遼士或許寓意最後遙向夜空,但這生生不息的樂曲,卻為西貝遼士的音樂人生劃上休止符。

推介版本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認識西貝遼士,就是從第七交響曲開始。身為一位馬勒迷,對於西貝遼士的喋喋不休,總有點不耐煩。這首看似簡單但複雜萬分的樂曲,卻完全打開了音樂的另一個世界。貝格隆特在此功勞甚巨。他指揮歐洲室樂團的版本,就是一個強大的「終止式」:最複雜的音樂,歸根究底也只是屬和弦推進至主和弦。貝格隆特以整首交響曲營造最後終結的逼切。高索域斯基 1933 年波士頓音樂廳的實況錄音,或許與我們現在理解的第七交響曲大相逕庭,但高氏就是委約西貝遼士寫第八交響曲的人,也就是見證着這位大師寂靜的一位。那是一個令人不解的寂靜,而高氏的演繹,有着無比的熱情與對新音樂的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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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mber Orchestra of Europe / Paavo Berglund // Finlandia WQCC-2703 - Recorded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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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 / Serge Koussevitzky // History 205264-303 - Recorded 1933
文章刊於 2015 年 3 月號第 346 期《Hifi 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