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遊走夢想與現實的魔法師

梅克夫人不單是柴可夫斯基的財政支持者,也是他的好友。他們的書信往來歷時十四年,卻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突然告終。

柴可夫斯基:遊走夢想與現實的魔法師

俄羅斯舊曆 1866 年 1 月,柴可夫斯基成為聖彼得堡音樂學院首位銀獎畢業生,亦即是全院最佳的同學。他的老師在此前三個月,為他的畢業音樂會設下異常艱巨的任務:為席勒 (Friedrich Schiller) 的《快樂頌》 (An die Freude) 寫成清唱劇。他如何在貝多芬的偉大交響曲後,再把這詩譜曲?

他在緊逼的死線下完成作品,聖彼得堡的樂評人在首演後對之議論紛紛。他的老師要他大幅修改作品,三個月後新版本在莫斯科首演,獲得觀眾站立致敬。「你是俄羅斯音樂的將來最大的,或者是唯一的希望。」柴可夫斯基的同學預言他將成為最偉大的俄羅斯作曲家。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融滙俄羅斯與歐洲文化。他對情感特別敏銳,也令他的音樂直接地令人着迷。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融滙俄羅斯與歐洲文化。他對情感特別敏銳,也令他的音樂直接地令人着迷。

柴可夫斯基 (Pyotr Ilyich Tchaikovsky) 1840 年生於維亞特卡省 (Vyatka) 中的工業城鎮沃特金斯克 (Votkinsk)。這城鎮一直以金屬工業著稱,而柴可夫斯基的父親,是一位採礦的工程師。柴可夫斯基自小已有出奇的語言天份,雖住在遠離發達城市的沃特金斯克,卻在六歲時懂讀法語與德語。他的家庭保姆杜爾巴赫 (Fanny Dürbach) 教他這些西歐語言,並保留了好些孩童柴可夫斯基的寫作。其中保留下來的,是一些法語詩歌,包括關於聖女貞德的英雄詩。杜爾巴赫察覺這小孩對感情與生活的細節出奇地敏感,還稱他為「玻璃小孩」。這位「玻璃小孩」會因着被人說他不愛爸爸而大哭一場;在被送往上學時,他會在馬路中央拉着媽媽不肯放手,大叫大嚷擋着馬車不讓它開行。

1852 年,柴可夫斯基被獨自送到聖彼得堡上學,入讀的是著名的皇家法律學院 (Imperial School of Jurisprudence),學校的男生,畢業後大都成為政府官員與法律精英。柴可夫斯基也正朝着這個方向發展:畢業後五天,他就獲得法務部的聘書,八個月內就連升三級。他也幫忙爸爸生意夥伴工作,1861 年以翻譯為由出差歐洲,廣遊英國、德國、比利時及法國。這位從小就喜愛西歐語言的小孩,已經成長為酷愛歐洲文化的青年。

1862 年,聖彼得堡音樂學院正式成立。本來是公務員的柴可夫斯基,卻因着對音樂的濃厚興趣,兼讀學院的課程,半年後更決定辭工而成為音樂學生。這將會是柴可夫斯基一生最重大的兩個決定的其中一個。完全放棄公務員的收入,加上家庭困境,會令他面對龐大的財政壓力。但是,柴可夫斯基很快學會努力工作,在創作上也養成了一定的規律:每天持續地創作,先快速地把音樂由頭到尾起草,然後才編寫聲部。

這創作的規律,很明顯來自他的老師魯賓斯坦 (Anton Rubinstein)。他是位熱情的音樂家,也不甚有耐性,音樂上相當保守,處處與柴可夫斯基不咬弦。不過,他卻把柴可夫斯基的學生時期作品介紹給適逢來到聖彼得堡的圓舞曲之王小約翰.史特勞斯 (Johann Strauss II),讓他在公園的露天音樂會演奏。這是給予柴可夫斯基最早期的肯定。

「簡單而言,不是因為這幾年你做到什麼而值得尊重。」他的同學兼好友拉羅克 (Herman Laroche) 在畢業時如此寫給柴可夫斯基:「而是你有的能力,說明你能在同儕間脫穎而出的明證。」


柴可夫斯基入讀的聖彼得堡皇家法律學院,是俄羅斯著名的男校,畢業的男生,大都成為政府官員與法律精英。柴可夫斯基畢業後也進入法務部工作。
柴可夫斯基入讀的聖彼得堡皇家法律學院,是俄羅斯著名的男校,畢業的男生,大都成為政府官員與法律精英。柴可夫斯基畢業後也進入法務部工作。

1868 年,在英國演出取得空前成功的比利時女高音阿爾托 (Désirée Artôt) 來到莫斯科。「沒有一個人能如此把我迷住!」柴可夫斯基聽過這位「歌劇天后」後如此驚嘆。

這時的柴可夫斯基,已經是莫斯科音樂學院的教授。畢業後,他直接由聖彼得堡搬到遠比首都落後的莫斯科,成為這新成立的音樂學院的教員,享受着不錯的名銜,同時也逃避聖彼得堡那幫極端的五人組。他認為這些以巴拉基雷夫 (Mily Balakirev) 為首的作曲家,處處打着尋找俄羅斯音樂血統的旗號,激進而且粗暴地排斥他們口中所謂的歐洲影響。柴可夫斯基雖然尊重他們,特別是他們在創作上展現的活力與新穎,但若能與他們保持適當距離,柴可夫斯基也樂於自在。

而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也享受到年輕人嚮往的地位與尊重。他在莫斯科廣交朋友,有着頻繁的社交生活。不過,最令他的朋友感到錯愕的,或許是他突然向阿爾托求婚。阿爾托在歐洲聲譽日隆,而柴可夫斯基的名聲卻只局限在俄羅斯,這樣的婚姻會令柴可夫斯基只能依附於阿爾托而生活。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柴可夫斯基私下間與男生親密的同性戀傾向。同性戀行為雖然是犯法,但卻一如公開的秘密一樣,最重要的是不要被公然抓住。

阿爾托雖然接受了柴可夫斯基的求婚,卻在 1869 年初突然離開莫斯科,然後完全沒有知會柴可夫斯基這位名義上的未婚夫的情況下,嫁給另一位男高音。這突然的舉動,當然惹來不少人猜測,是不是有人向她或家人通風報訊柴可夫斯基的性傾向?還是因他愛社交、嗜酒又愛玩?事實上,柴可夫斯基一生中的大小事件,都引來不少當時和後世的人研究,嘗試解讀甚至臆測。他的性傾向固然是其中一個着眼點:畢竟在他以前,沒有哪位音樂家有着如此明顯的同性傾向。研究別人私事,向來引人入勝,但這些私事又留下幾多文獻,其中文字有多偏頗,為研究柴可夫斯基帶來不少問題。

其中一件事,也同樣發生於 1869 年。當時他與一位十五歲的學生薩克 (Eduard Zak) 甚為親密,他們之間的信件,互相以親暱的稱謂稱呼對方。可是四年後,薩克卻突然自盡。現在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自盡,柴可夫斯基在日記也在沒有提起過薩克,直至十四年的某一天,他突然在日記中不斷地提及他:「我的天!不論他們那時怎樣告訴我,我又怎樣安慰自已,我對他卻有無可忍受的歉疚!雖然如此我深愛他:不是曾經愛他,而是現在仍愛他。對他的記憶把我嚇到!」

柴可夫斯基音樂中的血淚,就是從這些愛恨經歷中累積而來,加上他對情感獨特的敏銳,令他的音樂直接動人。柴可夫斯基沒有直接將他的音樂把他的故事連繫起來,但當聽過他的序曲《羅密歐與茱麗葉》中甜蜜而青澀的主旋律,加上那在當中央求般的圓號,把這年青時的肉慾維肖維妙地以音符寫出來。

雖然他稱這為序曲,但他既不宥於傳統序曲的結構,另一方面又拒絕以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依書直說,而是抽取了當中流動的情感,把故事的張力逐漸拉緊,直至悲劇收場。巴拉基雷夫作為首演指揮兼「老資格」的作曲家,對柴可夫斯基指指點點兼提出修訂建議,柴可夫斯基巧妙地遵從了其中的一部份。

這次首演空前成功以後,他只會聽從自己的聲音創作。


柴可夫斯基着迷於普希金的《尤金.奧涅金》,在這故事得到共鳴。他譜寫歌劇時,正值經歷失敗的婚姻,而這歌劇亦見證了他風格的分水嶺。
柴可夫斯基着迷於普希金的《尤金.奧涅金》,在這故事得到共鳴。他譜寫歌劇時,正值經歷失敗的婚姻,而這歌劇亦見證了他風格的分水嶺。

柴可夫斯基一生人第二個重大決定,就是與他的女學生米尤高娃 (Antonina Milyukova) 結婚。他為何會在 1877 年迎娶米尤高娃,這段婚姻為何只維持了兩個月,當然是眾學者與樂迷相繼研究的重點。

可以肯定的,是這婚姻相當糟糕,令柴可夫斯基大受打擊。柴可夫斯基發現,她對丈夫最珍重的音樂沒有感覺,而且對他寫過的音樂毫不認識,也沒有太大所謂。婚後一星期,柴可夫斯基就覺得這是一場災難。「我的人生慢慢地、悲劇地朝向死亡……我還能怎樣工作?我墮進絕望的深淵,當想到沒有人能給我一點希望,那就更為絕望。」他寫道。

命運卻給他開了個小玩笑,因為能救他的,也是一位女士。喪夫不久的梅克夫人 (Nadezhda von Meck) 熱衷於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於是為他提供經濟協助。她主動免卻柴可夫斯基不定時向她提出請求的尷尬,每月固定地提供金錢,條件是他倆必定不能見面。這段在音樂史中最為人所識的筆友與贊助者關係,維持了十四年。

柴可夫斯基因此換來多年來沒有的創作自由:他可以放棄纏身的教職,也可以長時間遊歷,特別是旅居他鍾愛的意大利。不過,他受打擊太深,仍未能令他開始新創作。1877 年,他只完成了兩部在婚姻前已經開始的作品。這年卻將是他藝術風格的分水嶺。

歌劇《尤金.奧涅金》(Eugene Onegin) 出自普希金 (Alexander Pushkin) 手筆,柴可夫斯基在與米尤高娃通信之時,已提及他着迷於此作品並讓它成為歌劇。年輕而毫無經驗的女主角塔提亞娜 (Tatiana) 向不太熟識的花花公子奧涅金示愛,奧涅金卻無心裝載,只道以禮相待;事過竟年,兩人重遇,奧涅金才覺識自己一直鍾愛塔提亞娜,只是她已為人妻,縱然仍有着百般浪漫激情,最後她還是把他拒絕,永遠不相往來。柴可夫斯基寫道:「塔提亞娜就像我身邊的活人一樣,她身邊的一切都十分真實。我愛塔提亞娜,而且憤慨於奧涅金,因他就像個冷血無情的無賴。」

他收到米尤高娃的示愛,也是來自她的信。

第四交響曲也標誌着柴可夫斯基將激情與交響曲巧妙結合。樂曲雖建基於古典的奏鳴曲式,但結構卻被開首前奏的號角聲處處打擾。這「命運」主題在第一樂章不斷重現,不單猛然地拉緊張力,更以強硬的手腕,鎮壓住較為柔弱、似圓舞曲甚至是女性化的第一主題,讓它無從在交響曲中道出它的重要性。近代音樂學的學者開始認為,交響曲結構處處被打擾,不是因為柴可夫斯基結構意識薄弱,更不是他的交響曲毫無章法,而是讓隱藏在旋律背後的聲音,逐一提供更有說服力的論述。如何發現這些旋律背後的聲音,就是現在大家經常問的問題。


塔提亞娜在寫信給奧涅金的場景,唱出一段甜蜜但帶着苦澀的詠嘆調(上)。「你是誰?你是我的守護天使?還是狡猾的追求者?」這段旋律不論在節奏上與音符上都與劇中另一位男主角蘭斯基的詠嘆調(下)緊緊連繫,預示了塔提亞娜的命運。
塔提亞娜在寫信給奧涅金的場景,唱出一段甜蜜但帶着苦澀的詠嘆調(上)。「你是誰?你是我的守護天使?還是狡猾的追求者?」這段旋律不論在節奏上與音符上都與劇中另一位男主角蘭斯基的詠嘆調(下)緊緊連繫,預示了塔提亞娜的命運。

塔提亞娜在寫信給奧涅金的場景,唱出一段甜蜜但帶着苦澀的詠嘆調。「你是誰?你是我的守護天使?還是狡猾的追求者?」而這段旋律不論在節奏上與音符上都與劇中另一位男主角蘭斯基 (Lensky) 緊緊連繫。「我的未來將會如何?」蘭斯基在與奧涅金對決前幽幽地唱了一段著名的詠嘆調。這段旋律預言了蘭斯基的死,而塔堤亞娜對人生的激情,也在此以後終結。

梅克夫人不單是柴可夫斯基的財政支持者,也是他的好友。他們的書信往來歷時十四年,卻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突然告終。
梅克夫人不單是柴可夫斯基的財政支持者,也是他的好友。他們的書信往來歷時十四年,卻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下突然告終。

柴可夫斯基的人生,也經歷過如歌劇故事般突然的生死。他與梅克夫人十四年的書信,在全無先兆的情況下於 1890 年突然告終。「摯友,好好休息,不要忘記我這位無限地愛你的人 ……」是梅克夫人最後寫給柴可夫斯基的一句。正確點說,這是我們現在所知的最後一句,因為我們知道她之後有一封信突然宣佈財政支援得立時中止,而既然沒有了這金錢的資助,書信的往來也沒有意義。不過,此信的內容,只是從柴可夫斯基的回信中推測,因為信件已散失於歷史。

柴可夫斯基的生命,也會像這關係般突然死亡。俄曆 1893 年 10 月 28 日,柴可夫斯基指揮了他的第六交響曲首演。這首作品破天荒地以悲涼的慢板完結,將人帶到絕望的境地,一切之前聽過的愛與生機,在死亡之間化為虛有。

首演後五天,他卻突然患上急病,經過搶救在 11 月 6 日的半夜離世。這時他正處於事業的高峰:他的名聲已經響遍歐洲,他也受過邀請到美國演出;他被譽為俄羅斯當今最偉大的作曲家。他病倒的消息傳開,引來無數的人聚集在他弟弟的家,求證病重是否真實。他離世後,死因的傳言更滿天飛:究竟他真的是因喝了未煮滾的水而患霍亂離世?還是收到消息他與貴族同性戀行為即將曝光,而服山埃自盡?

一如柴可夫斯基的私生活,他留下足夠的材料讓我們幻想猜測,我們卻永遠沒有辦法抓住現實。《格洛夫音樂百科全書》在最後如此總結:「我們不知道柴可夫斯基為何死去。」


對於柴可夫斯基而言,現實與藝術世界,充滿一樣的起伏,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生命就是包含着艱苦現實與快樂祈盼的相互交纏……我們只能在這海中飄流,直至大海把我們吞噬至其深處。」

所以,他的音樂有着出奇的親和力。雖然,他經常被樂評人挖苦,大篇幅地分析他的音樂如何不工整。他的音樂也被說成不能代表俄羅斯,因為他並不着重使用民歌,也不刻意地將西歐傳統拒諸門外,甚至是受着意大利、奧地利的風格影響。

柴可夫斯基的不是憑着他的想法、他的政治理念找到聽眾;他的聽眾,是從聽他的音樂而來。他音樂的直接,就如梅克夫人對聽過他的音樂就立即着迷一樣。

史特拉汶斯基 (Igor Stravinsky) 認為欣賞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相當容易,也令他一直以來被人認為是平凡。他說柴可夫斯基音樂的細節與當中的創意,一時無兩。「在我認為,他是我們國家之中,最能堪稱俄羅斯作曲家的音樂家。」史特拉汶斯基為他大力申說。

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就是有着如此獨特的魔力。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俄羅斯站 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5 年 6 月 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