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音符的工藝師

今時今日,我們把巴赫看成為音樂之父,不單因為他寫了大量的作品,更因為他將每首作品,都像一件工藝品般,把它們打理得完好無瑕。雖然,他沒有為後世立下過理論,沒有留下文字去解釋音樂的原理,更沒有搭建如何以音樂打動人心的捷徑。他只遺留下千多首作品,讓我們一窺音樂的玄機。

巴赫:音符的工藝師

海頓曾說:「 巴赫是父親,我們就是兒子。」我們現在稱巴赫為「音樂之父」,是不是因為海頓尊崇巴赫?

這裏只對了一半。的確,海頓認為巴赫是他的前輩,但海頓這裏所說的巴赫,不是我們現在熟悉的、也是最有名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Johann Sebastian Bach),而是他的兒子卡爾.腓力.以馬內利.巴赫 (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在老父巴赫逝世後,世人幾乎都把他忘掉。

Bach 在德語是解作小溪。老巴赫在生時斷乎沒有證據顯示,他的影響力,會像孕育文明的河流一樣。


提起德國的作曲家,總會先想起巴赫。我們現在一提起巴赫,指的應該會是最有名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但是,姓「巴赫」的音樂家,為數其實不少。《新格洛夫音樂及音樂家字典》中,羅列了姓巴赫的音樂家,多達 78 人,而且,他們大都來自同一家族。巴赫果真是一個音樂世家。

巴赫現存唯一可靠的人像畫,由侯斯曼 (Elias Gottlob Haussmann) 在 1746 年繪製。在他筆下,巴赫是一位有學識的音樂家,手上拿着的,雖然樂譜精簡,卻是一部謎樣的六部卡農 (BWV 1076)。
巴赫現存唯一可靠的人像畫,由侯斯曼 (Elias Gottlob Haussmann) 在 1746 年繪製。在他筆下,巴赫是一位有學識的音樂家,手上拿着的,雖然樂譜精簡,卻是一部謎樣的六部卡農。

而先提起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因為他是最德國的作曲家。與他同年出生的韓德爾,出生於德國、學習於意大利、最後到英國工作並成名,雖然他在德國出生,卻活像一個遊走世界的人。巴赫卻一生沒有離開過我們現在所認識的德國領土。他信奉來自德國的基督教。他一生只懂說德語。他寫的歌曲,絕大部分是德語演唱,即或不然,都只會是拉丁文。

巴赫在生時,雖薄有名氣,但卻不是一位影響力深遠的作曲家。當時要影響整個歐洲的,首推韋華第 (Antonio Vivaldi)。他的音樂,不單在威尼斯及意大利流傳,就連德累斯頓的奧古斯特一世 (Friedrich August I),也要到威尼斯向他討樂譜。巴赫沒有這種瘋狂的朝聖者,就連後來,他的名聲比他的兒子都要掩蓋:CPE 巴赫在腓德烈大帝 (Frederick the Great) 的宮廷擔任樂手,而另一位兒子 JC 巴赫則在英國發跡,更帶領着古典樂派的風格。

他們的父親,卻被認為是守舊的表表者。


巴赫於 1685 年生於德國艾森納赫 (Eisenach),父親是鎮裏的音樂家,教巴赫小提琴和古鍵琴。不過,巴赫的父母卻在 1694 至 95 年間逝世,年輕的巴赫頓成孤兒。他被逼寄居在年長的哥哥家中。雖然他和這位哥哥並不稔熟,但卻因此而接觸到鮑凱貝爾 (Johann Pachelbel) 的樂譜。我們現在認識鮑凱貝爾,大概是因為他那 D 大調卡農 (Canon in D)。寫卡農用上的對位法 (Counterpoint) 知識,在那時是神秘的學問。據說,巴赫是在夜裏偷偷拿樂譜來抄寫,然後在天光前放回原位,不少人認為巴赫老年的眼疾,就在這時種下了根。

但是,巴赫後來成為了卡農與賦格 (Fugue) 的大師,更超越了鮑凱貝爾的成就。其中最重要的著作,是他晚年完成的兩部作品:《音樂的獻禮》 (Musikalisches Opfer) 和《賦格的藝術》(Die Kunst der fuge) 。這兩部作品其實都不是演奏而成:《音樂的獻禮》題獻給腓德烈大帝,因為腓德烈大帝聽聞巴赫的利害,只要給他一個旋律,就能用那旋律即興彈一曲卡農出來。於是,腓德烈就托他的手下 CPE 巴赫,把那年老的巴赫召進宮來,說要見識見識,但其實是想考考這位老匠。

當時巴赫 62 歲,老遠從萊比錫坐馬車到波茨坦 (Potsdam),心想一見兒子,但被皇帝召喚,又知道必定有麻煩。1747 年 5 月 17 日,巴赫晉見腓德烈大帝,大帝就着巴赫「七步成詩」:即興演出一首三部卡農。

《音樂的獻禮》中其中一首卡農曲,須「將音符時值增長及鏡像倒行。」在題獻予腓德烈大帝的手稿中,巴赫更寫道:「願吾皇之國運如音符時值般與日俱增。」
《音樂的獻禮》中其中一首卡農曲,須「將音符時值增長及鏡像倒行。」在題獻予腓德烈大帝的手稿中,巴赫更寫道:「願吾皇之國運如音符時值般與日俱增。」

巴赫幸不辱命,果然立即彈了一曲三部卡農,與會的觀眾都嘖嘖稱奇。腓德烈大帝的回應更妙:「那麼,你可以立即演一首六部卡農嗎?」三部猶可,六部則難矣。巴赫只小勝一仗,後來的一仗,就要回家再戰。兩個月後,他寫成了《音樂的獻禮》,除了六部卡農外,還有幾首帶着謎語的卡農曲,留給腓德烈大帝和他的樂師們解謎。只可惜,腓德烈大帝大概沒有看過這份獻給他的禮物。畢竟,這些音樂對於他而言,實在是太複雜了。

而《賦格的藝術》,更是巴赫未能完成的遺作。他把一個旋律,寫了十九首不同的賦格,有些還要像鏡像倒影般,正面放着和上下倒轉都能演。這裏的賦格曲,或許巴赫沒有打算把它們用來演奏,但肯定的一點是,他希望自己已經登峰造極的對位技法,為後世留一個樣本。他在生時,還真沒有信心,這手稿會給後世的人重視。

他執着於賦格和卡農的對位技法,都是早兩個世紀的教會複音風格。蒙台威爾第 (Claudio Monteverdi) 在 1605 年提出簡約的和聲及聲部寫法,並認為這種以文字為主的風格,會主導以後的音樂。沒料到巴赫在晚年所追逐的,正是那古老的知識。


萊比錫聖多馬大教堂,是巴赫工作了 27 年的地方,也是他最後長眠之地。

巴赫除了默默耕耘對位法外,還不停地寫教會用的聖樂作品。作為路德宗的信徒,他曾擔任過教堂風琴師,最後的職位是萊比錫的聖樂長 (Kantor)。在到任萊比錫的頭幾年,他堅持每個主日寫一部清唱劇 (Cantata),曾經完成過起碼五年完整教會節期用的清唱劇。他也為萊比錫的聖多馬大教堂 (Thomaskirche) 寫過多部受難曲,分別依據馬太、馬可和約翰福音耶穌受難的情節而譜曲。每部受難曲都有相當多篇幅的合唱、獨唱與重唱曲,將耶穌被出賣、受審、背十架走苦路、被釘和復活的故事完整道來。

不過,受難曲和清唱劇,到現在很多都已遺失,包括《聖馬可受難曲》的所有音樂。這些作品,在巴赫死後不被記得,手稿淹沒在教堂和其他人的家中。

後來要把巴赫從被遺忘的歷史中拯救回來的,是孟德爾遜 (Felix Mendelssohn)。他在 1829 年把《聖馬太受難曲》演出,從此巴赫開始重見天日。《聖馬太受難曲》不單是一首有相當難度的作品,它的美竟自然地感動了當時的德國觀眾。巴赫常把上帝掛在口邊:樂譜中不難找到他以「SDG」三字作結,意謂「榮耀只歸上主」。在他而言,音樂不是標奇立異的創新,也不是要為自己鳴放發聲,而是重現大地的和諧和美善。

不難理解,最先打動十九世紀聽眾的,是巴赫的聖樂作品。

今時今日,我們把巴赫看成為音樂之父,不單因為他寫了大量的作品,更因為他將每首作品,都像一件工藝品般,把它們打理得完好無瑕。雖然,他沒有為後世立下過理論,沒有留下文字去解釋音樂的原理,更沒有搭建如何以音樂打動人心的捷徑。他只遺留下千多首作品,讓我們一窺音樂的玄機。以前的人,將他比作沉悶、刻板、古老,現在的人,卻發現世上已然沒有了專注技藝的人。他把自己比作工匠,說任何人都可擁有如此工藝。他把音符的工藝推上頂峰。然則好幾個世紀過去,這門工藝依然無人能及。

他的影響力,有增無減。

至於他尚有更多更多的作品,雖然消失在歷史之中,但卻隱隱地告訴我們,巴赫身處於那個年代,如何做一位忠於自己、忠於使命的作曲家。


番外篇

此文章的主要部份曾於 2013 年 7 月 10 日「音樂遊蹤」講座系列文章出版。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德國站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9 年 5 月 15 日。